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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小
没想到,居然遇到他。
哑巴小!我脱口喊出。
清晨的府东路边菜场都是人,站在我前面那个小个子一回头,跟我的目光只一碰,便定在那里,瞬间之后,他一瞪眼,伸手指我,咧开嘴哇呜哇呜地叫着,对着我激动地一通比划。旁边有人道,哑巴小认识你!是的,是的,我从小就是这儿长大的,一点大的时候就认识哑巴小。
该有四十年了吧,嗯,有了,足足有四十年了,哑巴小还是那样,除了脸上不再年轻,头发依旧油黑杂乱,稀疏如昨。我兴奋地给一旁莫名其妙的妻子解释,像哥伦布介绍新大陆。
被称为府东的地方如今满是新面孔,我是陌生人。偶尔路过此处,有时分不清道路的去向,不远处那曾经的小河汊早已填上,盖上格式小楼。气象站、种子站也更名,唤作“局”或“公司”,现代建筑取代了陈旧,也湮灭了沧桑,过往的痕迹一时难寻。
你今年多大了?我问,慌乱中不知道怎样用手比划,哑巴小似乎听得懂(他是只哑不聋的),摆弄手指,做出六的手势,又伸出粗壮的大巴掌一晃,旁边的人叫到:噢噢,哑巴小六十五了。哑巴小哇哇的叫着,用力点着头,用手指我又拍拍自己,嘴里含糊着,那是兴奋不已的神情。
我们六七岁时,便认识眼前的哑巴小。哑巴小是东桥生产队的大劳力,个个都认识他。哑巴小晒得黑滋滋的,结实,一身腱子肉,稍微一用劲,胳膊和脖颈处的青筋暴涨,跟生产队养的那条黑水牛差不多,这或许是我们小时候见过的最健壮的人。挑河泥,挑粪,挑秧苗,都是些又苦又重又脏又累的活儿,他都干,从不见偷懒,哼哧哼哧地给自己打着号子,使出十二分的力气,一件看不出颜色的破旧背心,满是泥水,汗水。
我们的童年是快乐自由的,是大人们眼中的野孩子,小河边,渠道旁,树林里,田野中,成天玩,不知归家,夏天晒得黑不溜秋,中午便泡在水里玩到嘴唇发紫,暮色低垂;冬天结冰化冻,崭新的棉鞋沾满是泥巴,烧野火,打雪仗,忙得不亦乐乎。春秋的河堤,杂草丛生,芦苇浓密,柳树槐树桑树楝树遍布,那是我们的乐园,打仗,捉鸟,捅马蜂窝,做各种玩具。
我们在河里捣猛子,摸螺蛳,踩河蚌,打水仗,哑巴小忙里偷闲,光个膀子,跳进河里,扑通扑通地游狗爬式,然后捣一个猛子,游到河堤附近的涵洞边,沉下身子,只露出嘴和鼻孔,哼哼哼地喘着粗气,两手似乎在水下用力摸索什么,一会功夫,水哗哗响,哑巴小直起身子,变魔术一样,手里便掐着两条活蹦乱跳的大鲫鱼,然后,兴奋地哇哇乱叫,我们孩子在一旁看得呆住了,羡慕之情油然而生。
我们在田野里追逐打闹,常常碰见挑着担子,或者推着独轮车的哑巴小,便齐声恶作剧朝着他啊呜啊呜地叫,他不恼,傻乎乎地咧着嘴笑,越发卖劲地干活,没见过他阴下脸,吓唬我们。有时,他停下来,“嗵嗵”擂着结实的胸脯,哇哇一阵乱叫,然后一伸大拇指,眼光往上一挑,有点歪斜的嘴撇向一边,摆出一副我本事大,我力量大的架势,我们几个胆大的小孩子也学他啊呜啊呜地拍着胸脯,像大猩猩的样子,然后哄笑而散,哑巴小便指着我们逃去的背影哇哇大笑,手舞足蹈,开心异常。
除了哑,哑巴小瘦脸小眼睛,两颗牙斜露在外面,嘴微撇在一边,一笑,有点怪异,却不狰狞。虽然肯干活,又结实,却没姑娘愿意嫁给他,二十好几的人了,还是个“光光堂儿”,也没听说他有上人或兄弟姐妹,也好,一人吃饱,全家不愁,反正身体棒,又勤快,能挣工分养活自己就行,哑巴小甚至哼着只有他自己听得懂的调子,嗯嗯哼哼地干活,咿咿呀呀地说话,苦难的生活,在五味的调剂下,竟有滋有味,你丝毫看不出他有何烦闷和苦恼。
此时,哑巴小就咧着嘴站在我面前傻笑,跨越四十年的时光,我恍然回到了从前。因人生情,触景生情,这是不常有感触,人的内心有巨大的存储,时间会尘封许多往事,也许再也不会搅动。只是见到几十年未遇的哑巴小,突然从心底里涌出异样的情绪,竟如久别故土的人遇到同乡人。看哑巴小如我一样地兴奋,莫非他也和我一样,有“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哑巴不言,但他见到我时的神情,分明已勾出我早已模糊的过往,而他的心中,一定有那些历历在目不能言传的人与事,与我的童年,少年甚至青年的生活重叠交织,又糅合在一起,以至于见到哑巴小,如见我的年少时光。在与他眼神的相遇处,明显有心心相印的痕迹。我突然异想天开,哑巴如能开口,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啊,他一定与我有说不完话。而当那烙在灵魂深处被渐渐淡忘的被唤醒之后,我将如何面对?
哑巴小,我年少时光的见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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