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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殇
第一章 白绳子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这里的山不高,却四季分明,并将这个几十户人家的小山村严严地拥在怀里;水也不深,倒也清水长流,百年不涸。间或还有一条细长的青绿色的带子从山涧挂下来,訇然作响。密匝匝的树林里,野兽很多,野兔、野鸡、獾、黄鼠狼……不知不觉,猎人深邃的右眼、油亮的准星以及肥胖的猎物就已经处在同一条直线上了——
“嘭!”
声音沉闷,像雨夜里深巷中低沉的狗吠。接着一股薄薄的青烟缓缓升上树巅,扩散于空际。猎人老石迅疾提起枪,朝那只硕大的黄鼠狼追去。猎狗阿黄兴高采烈地跑在前头,眼看就要将猎物衔住了,却突然天旋地转,两眼漆黑。它“狰狰”地哼哼着转了几个圈儿,接着就跪在地上不动了。
“该死,又让它跑了!”他在心里恶狠狠地骂道。
他从腰间解下一根白绳子,绑住阿黄和刚猎获的几只野兔的腿,褡裢一样儿挎在肩上。
翻过一道山梁,黄鼠狼特有的膻味猛烈地刺激着猎人那敏锐的鼻孔。他忙放下“褡裢”,洞射着狼一般狡猾的目光,循味而去。密林里死一般沉寂,恐怖地回响着他那欻喇欻喇的脚步声。突然,目标又出现了!不用瞄准,当目标暴露的一霎那,枪就响了。枪声更加沉闷。弹药没有从枪口射出,而是在枪膛里爆炸了。
枪杆断裂,他的右手血肉模糊成一片。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满脸赤褐色的肌肉痛楚地抽搐着,哈喇子从浓密花白的络腮胡子里滴落下来,眼里洞射出两柱愤怒的火苗,嘴里却没哼一声。他用左手死死掐住右手腕儿,鲜血淅淅沥沥地洒了一地。
那边,醒来的阿黄“汪汪”地叫个不停。
小村被树木阴郁地笼罩着,从树缝中筛落下来的细碎的日光,斑斑驳驳地落在了人家的房顶、院落和杂草丛生的甬道上。小村里几十户人家都是猎户,人家石壁上裱糊的、院墙上悬挂的、墙角堆放的都是兽皮和兽骨。
他带领阿黄,疲惫地走进家门。他的女人坐在门前的一块方石上,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什么。从他进门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仇恨地瞪着他,待他走至跟前,她猛然站起身:
“你这个畜生!你还敢打我吗?打了我两枪,结果打伤了自己,怎么样?还敢打我吗?你这个畜生!……”
她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骂完了,便疯疯癫癫地笑着飘进屋里去了。
他望着她,狠狠地咬了咬牙,腮帮子上的肌肉条条凸起:“我一定要制伏你,让你服服帖帖地顺从我!”他狠毒地撂下一句话。
他将猎获的野兔一下子掼在地上,从门后墙壁上取了支新枪,带着阿黄,头也不回地出了家门。
回来的时候已是夜半时分,那只硕大的黄鼠狼依旧没有打着。从洞开的窗子望进去,他吃惊地发现,在黄晕的灯光中,他的疯女人正站在一条长凳上,迟疑不决地要将头颅伸进一端系在房椽上的白绳子扣中。乌黑的椽子上,一只黄色的松鼠大小的动物露出洁白的牙齿,不住地念叨着:
“上吊好,上吊好,离了上吊一死不了。上吊好,上吊好,离了上吊一死不了……”
他小心地将枪管搭在窗棂上,有力地勾动了扳机。枪响之际,一只硕大的黄鼠狼从椽子上“吧哒”一声掉到火炕上。接着,一道金光从窗棂间“嗖”地飞走了,消失于茫茫夜空。
同一刹那,他的疯女人也从条凳上轰然倒下,人事儿不醒了。
枪响之后屋子里死一般沉寂,只有那条悬在椽子上的白绳子还在幽黑的屋子里悠悠地荡着……
阿黄似乎领会到了什么,它对着夜空,“汪汪汪汪”地大叫起来。
小村南去约二里地,有一个蜂头崖。蜂头崖是蜜蜂聚集的地方。蜜蜂酿出的蜜自己吃不了,便像小河一样汩汩流淌下来。野兽们常到这里寻蜜吃,这里也就成了村里人狩猎的好地方。
猎人走在前头,仔细搜寻着野兽的行踪。幼稚的阿黄跟在身后,它无意识中却犯下了一个特大的错误——它抬起右腿,向石缝里面的蜂窝撒了一泡尿!不一会儿,阿黄“汪汪”地狂吠着跑过来围住猎人打转。猎人发现有几十只蜜蜂叮在它的脸和脊梁上。他迅速扯了把蒿草替阿黄抽打,然而越打越多。阿黄疼得在地上直翻滚儿。几只不怀好意的蜜蜂甚至落到猎人的脸上,欲行非礼。“一定是阿黄那泡尿激怒了蜂王,蜂兵蜂将倾巢而出,进行报复。”他想。待他睁开眼,只见蜜蜂成群结队地从石缝里鱼贯而出,低浮在阿黄的上空,嗡嗡嘤嘤的,像一团浓重的黄云。
“阿黄,快跑!”他着急地喊。
阿黄打了一个滚儿,“呜”地爬起身,从低矮的灌木从中射出去,沿着山坡拼命朝前跑。
蜂群立刻变成一缕扯不断的黄线,尾追而去。
阿黄奔回家,一头钻进屋子里。疯女人依旧坐在门前那块方石上,她一边晒太阳一边捉虱子。刹那间,蜂群嗡嗡地飞来,将院子罩住。若无其事的疯女人突然抱住头,狼嚎一样从方石上滚落下地。阿黄从屋里窜出,眼上挂着泪,围着疯女人转了一圈,又飞箭似的夺门而出。
阿黄跑至死水潭,带着满身蜜蜂,纵身跳了进去。潭水很深很深,发出蓝幽幽的暗光。尾追而来的那条黄色蜂带,此刻又化作了一张严实的网,遮天蔽日,低低地悬浮在死水潭的上空,一旦阿黄露出头来,蜂群便“嗡”地一齐作垂直俯冲,没头没脑地蛰进它的头颅。阿黄暴怒了,它每次露出头来,都张开大口,猛地一跃,衔住满口蜜蜂,缩进水里,狠狠地嚼烂,吐出来,然后再来一口……
猎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赶来了。看到眼前的情景,他像一头愤怒的公牛,怒吼着,用手抓起地上的石头和沙子,猛烈地向死水潭的上空砸去。石头和沙子“唰唰”地落进潭里,打落了许多蜜蜂,激起片片菊花状的白色水花。但蜜蜂们依旧不肯离去。不一会儿,水面上就密密麻麻地铺满了一层死蜂,像一块黄色的绒毯。
好久,阿黄没有露出脸来。他失神地坐在地上,继而捂住脸悲痛大哭。
捞出阿黄的时候他大概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他背着水淋淋的阿黄在死水潭边徘徊了整整一个下午。日落的时候,他才像埋葬自己一样在死水潭边的平地上将阿黄埋掉。
以后的日子,他再也没有出去打猎。没有了黄鼠狼,他便失去了对手;没有了阿黄,他又失去了朋友。他觉得自己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同时也空虚了许多。他那粗壮的腿脚一旦闲下来,就会觉得浑身的不自在。他似乎对他的疯女人发生了浓厚的兴趣。白天晚上,他都要粗暴地对待他的疯女人。
那天晚上,他正在兴头儿上,忽然发觉压在身子底下的是一只毛乎乎的东西——“黄鼠狼?”吓得他炸出一身冷汗。他惊恐地从火炕上翻下来,魂不附体,并迅疾扯下墙上的白绳子——“得把它制伏了!”他眼射凶光,手勒白绳子,慢慢向炕前逼去。可炕上分明静静地躺着他那白白的、嫩嫩的、令他百看不腻的疯女人。
他定定神,缓缓蹲下,勾起手指,重重地刮下额头上的一串汗珠。
一切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摸到了阿黄的坟前,仰面躺下来,眼睛望着灰色的夜空。
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淡淡地照耀着他身边那根长长的白绳子。
在他看来,生活可以是甜的,也可以是苦的,但不能是没有滋味的。他打算选择在第二天那个明媚的早上静静地死去。
“对手和朋友都失去了,没有比孤独更难受的了。”他对自己说。
清晨的树林里弥漫着一层清凉的薄雾,飘散着阵阵淡雅的青草和野花的清香,以及枯枝败叶的腐烂气息,间或还有几声鸟鸣和野兽的嚎叫在山谷中空旷地回荡。除此之外就是寂静。
他从容不迫地将白绳子绾起来,搭在小臂上,然后选择了死水潭旁边的一棵歪脖子树。他仔细地将白绳子从一根结实的树杈上方仍过去,然后顺下来,再在绳子上做了一个椭圆形的套扣。
就在他专心致志地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在死水潭对面的山岗上,有一双苍老的眼睛在密切地注视着他。他就是村里的老寿星,留着一尺多长的白胡子,长着一双苍老的鹰眼。衣服破烂不堪,手中握着一杆青铜色的长枪。他不知什么时候坐到这里,抽着麻辣的叶子烟。
太阳渐渐升起来。树林中的薄雾在太阳的照射下,渐渐地变得轻盈而淡远了。温暖的阳光被细密的树叶裁剪得像一块块细碎的金子,若有若无地洒了一地。起风了,树叶开始婆娑起舞,闪亮的金子在地上跳跃着。
他终于在老寿星的注视下将头颅伸进了绳套。老寿星并不着急,他似乎有意想让这家伙品尝一下死亡的滋味,让他品尝一次迫近死亡时孤立无援活受罪的滋味。
白绳子结结实实地勒住了他的喉咙,勒进他的肉里去,越来越深,越来越紧……老寿星发现他的身子突然抖动了一下,两臂奋力上举,抓住绳扣,身子竭力上挺,然后又猛烈地蹬起腿来——那可能是他本能的对死亡的最后挣扎。然而就在这时,死水潭对面的枪响了。
白绳子在接近歪脖子树的树干部位白生生地截断了。他像一段树桩一样“咕咚”一声落到了地上。
老寿星慢条斯理地把长枪放在地上,坐下来继续抽他那麻辣的叶子烟。
大约过了两袋烟的工夫,老寿星发现对面那人从地上坐起来,忙乱地梳理着自己的喉咙。老寿星站起来,像狮子一样吼叫了一声:“老石,你是一个孬种!这里的山山水水,难道就留不住你——”
猎人猛然睁开双眼,一注温暖的金子般的晨光照进了他的瞳孔。世界眨眼间变得豁然开朗起来:那远处的树、近处的草、那生满青苔的岩石、那幽深碧蓝的潭水,那远处的鸟鸣和狼嚎……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妙多彩!他在绳索上与死神拼命抗争了仅仅几秒钟,却感觉好像度过了自己漫长的一生。
自从黄鼠狼被他一枪射中,变成一道金光从窗棂飞出,他的疯女人的精神却明显好转。她有时能够说出正常人的话,做出正常人的事,情绪时好时坏。入秋的时候,她将家里过冬用的被褥拿到死水潭里洗了,在院子里的树干上、山墙上搭的到处都是。
更让他惊喜的是,疯女人的肚子渐渐隆起,人也肥胖了许多。这是他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的。自从十几年前他把疯女人带回家那天起,她就一直跟黄鼠狼纠缠不清,分不出哪是疯女人,哪是黄鼠狼。身子分开了,灵魂却连在一起,语言也是极其相似的——“呜哩哇啦”,“哇啦呜哩”,漫无边际,听不出是人话还是鬼话。十几年了,他一直盼望着自己能有个儿子,却又担心生下来的是一只毛茸茸的黄鼠狼。奇怪的是疯女人十几年来竟一直没有生育。他自己也认为她是一个生不出孩子的疯老婆。
砍柴回来,他发现疯女人晾晒完衣服,独自坐在门前方石上不紧不慢地磕着松树子儿。也许是热了,她赤裸上身,露出一双白生生的胳膊;一对圆滚滚的乳房在胸前凸立着,也发出白生生的光亮;肚子突兀起来,明显前倾。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边用手背抹着脸上的汗珠,边围着疯女人转了半圈儿。疯女人没有迎接他那惊奇的目光,只是掠过他的头顶看着远处的一个什么东西,显出若无其事的一片麻木神情。
他围着自己的疯女人琢磨了半天,不敢确信自己的判断。但他觉得,自己的女人越来越像个女人了,脸色红润起来,皮肤白皙,眼神也不那么呆滞了。尤其她的下身、她的隆起的肚子、她那经过梳洗后发出光泽的头发,都突然发生了变化,尽管她的神智还有些混沌不清。这个发现让他惊喜不已,但他还是不能确信疯女人真的为自己怀上了孩子。他走上前去,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拉起身,走到院子中央的位置,让她站直身子。他又围着她转了一圈。这次端详得比刚才还要详细,还要认真。他看到了疯女人被前倾的肚子拽塌陷了腰部,浑圆的腰围,沉甸甸的肥大的屁股,还有那一双迷人的傲慢的胸部。疯女人不说话,依然不紧不慢地磕着松树子儿,眼睛斜向墙外的树梢。他摸了摸她的肚子,又俯下身子侧耳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儿,就像一位作风严谨的将军仔细检阅一个傲慢神气的士兵。等他端详完了,她把松子儿皮吐在地上,扭着不便的身子走进了屋里。
尽管疯女人表情淡漠,但猎人却很激动,甚至脸上浮现出少有的微笑。他摸着下巴上乱蓬蓬的胡子,站在院子里独自偷偷乐了好长一个时辰,然后转过身去,解下捆绑猎物的白绳子,拿到死水潭里洗净了上面的血迹,晾在墙角的一根树杈上。接着又进屋里取下墙上悬挂的几支长枪,坐在方石上细细地擦洗起来。
今天的偶然发现,使他突然觉得浑身猛增了无穷的力量。
在这个亚寒带针阔混交林里,夏秋两季是热烈而又短促的,大家在忙碌中仿佛只是打了一个盹儿的工夫,就发现太阳划着优美的弧线,急匆匆地回到了南方。斜照的太阳越来越变得清冷,进入农历的十月份,大雪便铺天盖地地飘落下来,将山林和村庄包裹在乳白色的寒气里。在这个偏僻的山村里,冬天像一个没有故事的寂寥的黑夜,让人看不到什么明媚的希望。大家瑟缩着短促的脖子,呼出团团热气,无聊地打发寂寞难熬的漫长冬季。
猎人的身上却陡增了无限的热情和希望。当然他把希望和热情全都埋在肚子里,不显山不露水。他不顾天气多么寒冷,独自踏着没膝深的积雪,上山去下扣子,驮回来数不清的狍子、狐狸、獾、兔子……放在院子里的雪地里埋着;他劈下的柴禾在院子里堆成山,并把屋里的土炕烧得暖烘烘的。从锅里煮的、炖的、炒的野兽肉里散发出来的扑鼻的香气,缭绕在低矮的茅草房里久久不散。家里的稻谷全都磨掉了壳,分门别类地装进了泥瓦罐里。
他想用充分的思想准备和无言的实际劳动,恭候一个新生命的到来。
孩子在第二年春天的一个下着毛毛细雨的晚上降临。
这天早晨一起来,疯女人就强烈地感到了自己肚子里那新生命的有节奏的律动。她的神经突然被唤醒了!她非常确切的告诉猎人:“孩子要降生了。”接着回到被窝儿里躺下,不一会儿就发出狼一般的嚎叫。
春雨淅淅沥沥,紧一阵慢一阵的。这是今年的第一场春雨。薄薄的雾霭,若有若无地缭绕在山间和树林里。炊烟袅袅娜娜地升起,汇聚到雾霭中,分不清哪是雾霭,哪是炊烟。树木静静地站在那里,尽情地接受着大自然无私的沐浴。雨点儿打在返青的树干和延展的枝条上,像音乐一样“吧嗒吧嗒”地响着。地面上已经拱出了嫩绿的小草,静静地吸吮着春天的甘露。
春天来了,新的一年开始了。
这场充满诗意的蒙蒙细雨,不像下在别的地方,倒像下在猎人那颗干涸多年的心田里。四十多年的风吹雨打,折腾了大半辈子,活得少盐寡味儿的,没有一点儿生机和希望。他曾彷徨过,轻生过。但当面对新生命的即将降临,他的心就像丢失多年后突然间伴随着淅淅沥沥的春雨凉滋滋地回归了!使他重新看到了希望和奔头儿!
因为下雨,村里人都没出去打猎。疯女人狼一般的嚎叫,使全村男女老少都竖起了惊恐的耳朵。从早上到晚上,疯女人一直那么嚎叫着。村里的狗叫也此起彼伏,从早到晚遥相呼应。对新生命的无限渴望,也给疯女人注入了无穷的力量。他也不知道疯女人从那里得到了那么多的力量。但他发现,四十多岁的女人生孩子,就像自己满山遍野地追赶一只受伤的狐狸,那真是一件非常劳累和痛苦的差事。狡猾的狐狸,虽然已经受伤,但它跑跑停停,吸引着你漫山遍野地去追,不完全耗尽自己的体力,你是抓不到它的。于是他背着手,搓着手,不住地捻着粗硬的络腮胡子,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着急地真想走上前去为疯女人使上自己浑身的牛力气。
几个好心的老太太和小媳妇从早上就过来帮忙。其实她们也帮不了多大的忙儿,只是出出进进地端盆送水,要这要那。有个老太太还将一块鲜红的丝绸布拴在门框上,然后舀了一瓢凉水,用口喷洒在墙角和院子的各个角落,口里念念有词,用以辟邪。
孩子终于在三更时分安全降临。婴儿的嘹亮的啼哭打破了小村的宁静。老年得子使猎人欣喜若狂,他冲到炕前,把肉乎乎的小石头儿托在手掌中,对着昏暗的灯光仔细端详了半个时辰。
“是个好家伙!”他说。
第二天早上,天放晴了。太阳在云层中躲躲闪闪,好像有意在跟猎人捉迷藏。太阳出来的时候,他把小石头托到院子里对着太阳照。婴儿在襁褓中裹着,露出粉嫩透明的脸蛋,在太阳下闪着金光。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荣耀和自豪。他把孩子放到熟睡的疯女人身边,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母子俩,长久不愿意离开。
“这是我的宝贝儿子!”他又坚定地说。
这天一大早,猎人就在院子里忙活起来。院子里有一筐筐的鸡蛋,还有几半袋子稻谷。这是村里人送来表示祝贺的。
老寿星也来了,他已经多年不打猎了,只带来一坛子陈年老酒。他把烈酒径直放到火炕上的桌面上,然后盘腿坐到火炕上独自抽起了麻辣的叶子烟。刺鼻呛人的烟味儿弥漫了低矮的小草屋,使平躺在火炕上的疯女人剧烈地咳嗽起来。
猎人傻笑着,知道老寿星是喝喜酒来了,也不说话,主动把锅里热的山珍海味儿全都端上桌。热气腾腾的肉香促使他俩暗暗较起酒量来了,喝了一杯,还要再喝一杯。一杯接一杯。老寿星端起酒杯,好几次探起身子看看襁褓中熟睡的婴儿,啧啧称赞道:
“看这样子,这又是个小猎手哇——”
说到猎手,当年老寿星才是这一带最有名望的好猎手呢,只是后来洗手不干了。他腿脚快,识兽踪,枪法准,胆子大,猎获过许多的野兽。为人也爽快,喜欢喝呛鼻子的烈性酒,抽麻辣的叶子烟,都八十多岁了,依然耳不聋眼不花,腰板儿硬朗,行走如风。
喝到两眼朦胧的时候,老寿星把右胳臂支在炕桌上,示意要跟猎人掰腕子。
猎人不说话,默默地伸出了右手。两只苍老的、青筋凸起的狩猎人的手就握在了一起。这是力的较量,友谊的较量,生命的较量。其间夹杂着婴儿的啼哭和疯女人的咳嗽声,比赛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分出胜负。
老寿星用左手抓了一块兽肉填进嘴里,然后一口干掉了一杯烈酒。
猎人也这么做了。
比赛继续进行,谁也不服输。黑夜降临了,他们就在黑暗中僵持着,彼此能听见对方的喘息声。
不知僵持到了什么时候,比赛结束了。猎人将老寿星的拳头慢慢逼到了桌面上。老寿星输了。
——这是老寿星第一次输给别人!
猎人点起灯,想同老寿星继续喝下去。老寿星却独自捧起酒坛子,“咕嘟咕嘟”地将剩下的酒全干了,然后拎起一块野鸡大腿,边走边啃。夜已经很深了,只见他踏着皎白的月色,踉踉跄跄地走进院子里,突然朗朗大笑起来:
“又多了一个好猎手哇——”
四十岁的女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女人。四十岁的母亲,也是真正意义上的母亲。
小石头的突然降临,使疯女人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母亲。她似乎发挥出了作为母性的本能的天职,把小石头儿照料得井井有条。每天给小石头喂奶,洗尿布,换衣服;渐渐大了以后教他说话、走路,认识家里的盘盘罐罐、草草木木。伴随着孩子的降临,她也渐渐认识了自我。她明白小石头是自己的孩子,自己是小石头的母亲。自己有责任、有义务抚养孩子长大,成为一个像他爹一样的好猎手。
转眼间小石头已经六岁了。他活泼可爱,也很能干。村里人经常看见他拽着疯女人的衣角到死水潭洗衣服,在潭边跑来跑去,一会儿逮蚂蚱,一会儿捉青蛙。疯女人在灶前做饭的时候,他就到院子里抱柴禾,舀水。猎人打回猎物,吊在院子里开膛破肚,他就在一边转来转去,忙个不停,一会儿递菜刀,一会儿送饭帚。老两口儿有时还会被小石头儿的天真话语逗得乐出泪来。
然而好景不长,厄运不久就降临到了他们一家子的头上。
那天猎人正在山上打猎,突然听见有一种“轰隆轰隆”的巨大声音传来。他仰起脸来,透过细密的枝条和树叶,发现半空中有两个像房子那么大的飞鸟,一会儿飞向高空,一会儿又贴着树梢飞。他不知那是什么怪物,以前从来没遇见过。那怪物贴着树梢飞的时候,卷起地面上杂草和落叶“呼呼”翻卷,树枝折断了,树叶哗哗直响,吓得他赶紧倒伏在地。
那怪物飞远了,他慢慢直起腰来,却猛然听见远处有两声剧烈的爆炸,然后看见小村里冒出了浓浓的黑烟。他想:“这两个怪物来之不善哪。”于是举起了猎枪,等待那两个怪物就犯。就在两个怪物飞回来的时候,他瞄准其中一个,愤怒地叩响了扳机。他发现被他击中的那个怪物冒着黑烟钻上了半空,转了不到半圈儿,然后就一头攮下来,“呼隆”一声,把整个山川震得地动山摇。
猎人回到村里才得知,帮疯女人接生的那个老太太全家被炸死了,旁边还引燃了好几处房子和柴垛。他领村里的人到深山里去寻找被自己打下来的那个怪物,只看到许多乳白色的碎片,旁边还烧焦了不少树木,但村里人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怪物。
大约过了五、六天,又有三个怪物爬进了小村。它没有牛马拉着,却能爬得飞快。那三个怪物一直爬到村前的空地上,还“吱吱”地响着喇叭。受到喇叭的召唤,村里人纷纷从家里走出来,簇拥到村前的空地上看热闹,想看看那到底是些什么怪物。从上面跳下来几十个穿黄军装的军人,每人手里都拿着枪。
有一个会说中国话、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对大家说:
“前几天,皇军有一架飞机在这附近被击落,这是不是你们这里的抗联干的?”
听说是“抗联”干的,大家都很不服气。那明明是猎人干的,怎么能说是什么“抗联”干的呢?
“康莲(抗联)是邻村的一个老寡妇,她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情呢?”疯女人第一个站出来更正:“实话告诉你们吧,那是我家那口子干的,不是别人。”
“是她家那口子干的,他的枪法准,百步开外就能射准兔子,”大家七嘴八舌地替疯女人证实,“那怪物落在后山里,旁边还烧焦了不少树木。”
“你家那口子呢?”翻译官问。
“他一大早就上山打猎去了。”
翻译官和皇军们环视了一下小村周围的深山密林,然后大家听见皇军头目大吼一声:
“八格呀路——统统给我死了死了地有!”
男人们被驱赶到一边,从汽车引擎盖上喷出的密集的火舌,不一会儿工夫就将男人们撂倒在血泊中。女人们这才如梦初醒,尖声叫着纷纷四下逃散。但已经来不及了,枪声在身后紧跟着,谁先跑开谁就先倒下了。
剩下的十几个女人和小孩儿全都瑟缩成一团,大人哭小孩叫的。有的捂住头转过身去,有的护住孩子趴在地上,有的躲进了水沟里。皇军们挨个儿把她们拉起来,聚到一起,吆喝着,推拥着,走进了小村。
走进小村,皇军们便行动起来。他们两人一组、三人一伙的,把人群分开,拉扯着自己相中的女人,到屋子里把她们挨个儿强奸。
疯女人被三个皇军拖回家,她坚决不从,并发出狼一般的嚎叫,结果被一个皇军重重地赏了两个嘴巴子。小石头哭着上前助阵,被皇军一推一个趔趄,但他还是勇敢地往上冲。一个皇军把刺刀攮进他的胸膛里。他捂住胸口,鲜血从指缝里“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疯女人一下子红了眼,反过身来扑向皇军。她怒吼着,披头散发地猛烈抓扯着皇军的脸膛和衣服,简直像个母夜叉。皇军们一齐上阵,将她摁倒在土炕上……
听见从村子里传来密集的枪声,猎人赶紧收拾起猎获的野物往村子里奔。跑到离村子不远的山头上,他已经清晰地识别出了疯女人的狼嚎。他知道情况不妙,便撂下肩上的野物,拎着枪跑进了村子。
他冲进院子,发现小石头儿独自躺在血泊里,脸上痛楚地抽搐着,已经不行了。屋子里还不断传出疯女人的嚎叫和皇军们的淫笑声。他猫着腰,快速冲到窗户前,一枪就撂倒一个正在寻欢作乐的鬼子。另两个站在一边的鬼子立刻趴在了地上,摸起了身边的枪。猎人打算冲到屋里去,结束那两个日本鬼子的狗命,却听见门口有几个日本兵“叽哩呱啦”地乱叫唤,他知道鬼子围上来了,立即从矮墙上翻身出去。不一会儿,后面十几个日本鬼子尾追上来。
猎人边打边跑,在他的枪口下又倒下了好几个鬼子。他跑出村庄,把鬼子引进了山里。
猎人在山间密林里拐来拐去,最后把鬼子引到了蜂头崖,那里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他先在石头后隐藏了一会儿,看见鬼子们围上来了,就猛然闪起身,朝蜜蜂聚集的石缝里连放两枪,接着就一头钻进了旁边的密林里。鬼子们听见枪响,惊骇得全都趴倒在地,慢慢听见没什么动静了,都起身往前寻。这时候蜜蜂们已经“嗡嗡嘤嘤”地飞过来了。鬼子们开始没把这当回事,纷纷摘下帽子来拍打。后来发现蜜蜂越来越多,知道上猎人的当了,于是就连滚带爬地往回跑。这怎么能跑得迭呢?那蜜蜂是长了翅膀的,比鬼子们的双腿快多了。而且蜜蜂们团结得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前赴后继,不怕牺牲,直把鬼子们蛰得鬼哭狼嚎,狼狈逃窜。蜜蜂们并不罢休,见他们逃进了村子,爬上了汽车,就发扬“痛蛰落水狗”的精神,尾追不放,一直把他们送到了上百公里的山外。
猎人一溜烟儿跑回村子,听见村子里不断传来孤儿寡母们酣畅淋漓的哭声和叫骂声。他知道,她们那平静、自由、幸福的生活完全被糟蹋了。
他拄着枪踉踉跄跄走进家门,却奇怪没有听见疯女人的哭声。站到院子里,他才看见自己的女人抱着已经死去的小石头,坐在房屋门口的方石上,披头散发,衣冠不整,闭着眼睛,脑袋后仰在石壁上——也许她的眼泪已经哭干了。
他也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眼泪顺着脸颊和胡子“刷刷”地流下来。好长一个时辰,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突然“哇——”地一声,疯女人把一口血痰吐在了地上。
猎人睁开双眼,看见自己的女人一下子把死去的孩子扔在了院子里,哭喊着跑出了家门。猎人没有上前阻拦,因为他的心也已经碎了!
这一次沉重的打击,疯女人彻底疯了。
第二天早上,人们在死水潭里发现了疯女人的尸体。村里人把她从水里打捞上来的时候,她的身子已经泡得雪白,通体肿胀,像一个巨大的发面饽饽了。
日本鬼子们尝到了蜜蜂们的苦头儿,他们夜不能寐,胆颤心惊。这年秋天,他们再一次闯进了村子,见人就杀,见房就烧。村里老少藏进了蜂头崖的山洞里,才幸免灭顶之灾。
鬼子们从汽车上卸下油桶,抬到蜂头崖,将汽油洒满了山坡,一把大火,烧了七天七夜,直到一场暴雨,大火才被浇灭。蜜蜂全都被烧死了,躲进山洞里的人幸免遇难。
从家人遇难那天起,猎人大概也疯了。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日本鬼子来焚烧蜂头崖,他断定鬼子们还会来的,就整天编绳子、削木桩、挖陷阱,在村子周围的山上布下了天罗地网。
“这帮狗娘养的还会来糟蹋的,我要叫他们有来无回!”猎人经常这么安慰自己,“我要叫我的女人和孩子也看看你们的下场!”
猎人在村子周围的山上设置了密匝匝的陷阱,削尖了的木桩齐刷刷地直立在陷阱底部。在茂密的树林里,他也暗设了机关,有白绳网子,有钢丝扣子,全都用树枝和树叶掩盖着。他仿佛看见那群凶神恶煞纷纷落进他的天罗地网——有的被绳子勒住脖子,倏然吊到树杈上;有的被扣子套住,接着被乱箭射穿;有的落进了陷阱,被木桩刺得体无完肤……
然而秋天很快过去了,日本鬼子没有来。
第二年秋天也过去了,日本鬼子还没有来。
“他们早晚会来的,我要在这里等着他们!我的女人和孩子不能白死……”
大约过了十几年后,从几百里外的县城回来的人告诉他,日本人早被赶走了,新的人民政府已经成立了。但他不相信,仍固执地坚守在那里。村里人发现,他布下的白绳子已经发霉了,有的已经断了;他手中的长枪也已经腐烂,准星变得锈迹斑斑,枪托底端也开了裂。
又过了许多年,村里人仍见老猎人像一个坚强的哨兵,长年累月在那里守候着他的天罗地网。
他到底要等到多久,村里人谁也说不清楚……
第二章 猎殇
老寿星究竟叫什么名字,村里人都不记得了。一是因为他年长,跟他年纪相仿的人早就过世了;二是因为他辈分高,左右邻舍都是他的晚辈,不敢直呼其名,时间长了也就淡忘了。
在东北的深山野林里,由于人迹罕至,许多野兽都造化成仙成精。村子东北方向密林中的狐仙洞是村里猎人们不敢轻易踏足的地方。传说里面住着一对金狐狸早已修炼成仙,会变身,速度快,来无影,去无踪,凡人是看不到他们的,只能听到它们飞来飞去时带动沿途的树叶“唰唰”作响。村里孩子若闹夜,大人吓唬一句:“狐狸精来了,快睡觉”,孩子马上噤若寒蝉,变了脸色,乖乖钻进被窝,大气不敢出,小气也不敢出顺溜儿。
这天晚上,月光皎洁,树影婆娑,院墙内外的白杨树叶纹丝不动。这是一个静谧的秋夜。老寿星打猎归来,又乏又累。他坐在火炕上,在昏暗的油灯的光晕里仔细地呷起酒来。他的老婆——玉婵草率地吃完晚饭,借着姣好的月光,在窗外的磨盘上磨起苞谷来。她推着磨盘,一圈一圈地转着,脚步声夹杂着磨盘相互摩擦发出的“呼隆呼隆”的声响,就像一首动听的乡间小夜曲,正好伴着老寿星慢慢下酒。
突然,老寿星听见院子里的树叶“哗啦哗啦”作响,像一阵狂风漫天卷过。他透过窗棂,看见两个黑衣大汉从一人多高的围墙上飘进来,不由分说,一人架起玉婵的一只胳膊,像风一样飘过围墙,一瞬间就消失在夜空了。
他大吼一声:“放下我老婆——”他扔下酒杯,赤脚跑到院子里,只见院墙内外的树叶已经恢复平静;玉婵推磨用的磨棍掉在地上,磨盘上的面粉和苞谷完好无损。
他急忙折回身,从墙上取下猎枪,朝着玉婵被掠走的方向撵去……
以前村子里就曾经发生过狐狸精绑架人的事件,后来那个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所以玉婵就相当害怕。看到两个黑衣大汉从墙头上飘进来,她知道事情不妙,她身子一软,就浑身瘫软在磨盘上了,求救声都没有发出来。那围墙有一人多高,全部用石头垒成,村里的大人和小孩是翻不进来的。当年老寿星为了防止野兽夜间进院子伤害人畜,特意将院墙加高,再加高。他是有过教训的。他自己就遇见那么一回,至今还牢牢刻在他的记忆里。
那是个燥热的夏夜,他独自在院子里纳凉。他抽了几烟袋麻辣的叶子烟,躺在草席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听见墙头上有一块石头掉落下来。他先是一惊,但躺着没动。他眯起双眼,假装继续睡觉,却发现有两只硕大的东北狼一前一后从矮墙上纵身跳越进来。两只东北狼瞪着两对鸡蛋大的绿眼,夹着尾巴慢慢朝他走来。凭着多年猎人的经验,他知道怎样对付这一对饥饿的东北狼。
他知道,在人面前,狼永远是胆怯的。尤其是在活人面前,狼从来不敢贸然进攻,而是首先要仔细掂量出对方的分量和威胁。从他眯缝的双眼中,他看见两只东北狼伸长脖子,不出声,脚爪轻轻着地,正在慢慢地朝他靠近。走到跟前,却兵分两路,在他的左右两侧摆好了姿势,屁股着地,两条前腿支撑着身体,对他形成包围之势。到达预定位置后,两只狼在距离他大概两庹远的地方静静地观察他。如果此时此刻他猛然大吼一声,这两只东北狼也许会被吓得屁滚尿流,狼狈逃窜的。但他很是沉得住气,他想仔细看看这两只饿狼到底想干什么。
有勇气并不表示恐惧不存在,关键是要看你敢不敢面对恐惧、克服恐惧。老寿星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忐忑不安的。如果两只狼前后夹击,他还是难以应付的。但多年跟野兽打交道,他知道狼的习性,知道对付狼的办法。
时间过的很慢。几袋烟的工夫过去了,两只东北狼一直坐在两侧拿一双鸡蛋大的绿眼睛在仔细观察他。他知道狼的耐心和耐力是持久的、令人敬佩的,但东方天际已泛出些许光亮,黎明快要到来了,如果两只饿狼还是犹豫不决,将会错失进攻机会的。但他根本不想给它们提供什么进攻机会,他故意翻了一下身子。两只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翻转身子,显得有点惶恐,拾起屁股,稍稍后退了半步。
“如果一个猎人让野兽给报销了,那才让人笑话呢。”他对自己说。
他本来是侧躺着的,现在变成仰卧。在他翻动身子的时候,顺手将身边的旱烟袋紧紧地抓在了手里。那根旱烟袋是用紫檀木做的,木质坚硬。它已经跟随了老寿星多年,烟袋杆溜光圆滑,光可鉴人。他把旱烟袋紧握在胸前,用眼角窥探着两只饿狼的风吹草动,并故意发出了香甜的鼾声。
又过了几袋眼的工夫,他用眼角的余光发现左边的那只狼已经沉不住气了,只见它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动,但仍显出踌躇不前、犹豫不决的样子。在离他的身子约一步远的位置,这只狼突然纵身一跃,从他上方跳了过去。他右侧的另一只狼却依旧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不动,一直充当着一名坚强的哨兵的眼睛。看来它们的分工还是相当明确的。
左侧那只狼又从他的上方跳过来,又跳过去……如此循环往复,好像有意在试探他的忍耐力。正当它兴高采烈、没完没了地跳来跳去,同时也稍稍丧失警觉的时候,老寿星突然睁了老猎人独有的那双鹰眼,双手奋力将胸前的紫檀木旱烟袋折断,然后猛然上擎。那白生生的紫檀木的断茬就像一把利剑,正好刺进了那只饿狼的胸膛。借着那只饿狼来回跳越的惯性,它的胸膛上一下子被豁开了一条大口子。只听见“噗”地一声,就像猪尿泡突然泄气的声音。接着,一股温热的、腥咸的狼血和屎尿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弄得他浑身都是。
他猛地坐起身子,准备拿那折断的紫檀木旱烟袋去刺杀另一只狼,却看见被刺伤的那只狼在最后翻越过去的一刹那,先是用头着地,翻了一个不忍目睹的跟头,然后哀号了一声,爬起身就往墙外逃去。当哨兵的饿狼眼见大事不好,拔腿就跑,一个跳越动作就翻出了矮墙。而那只受伤的饿狼就显得有些吃力了,它爬了几个回合才勉强翻过去,弄得墙头上的石头稀里哗啦地掉落了好几块。
第二天清晨,阳光明媚,空气清新,一只喜鹊在围墙外的白杨树上“唧唧喳喳”地叫着,像是特意来给他道喜一样。老寿星洗了脸,换洗了衣服,仔细回想了一下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便从山墙上取下猎枪,朝着两只狼逃跑的方向慢慢寻去,他想仔细看看那两只饿狼到底是个什么下场。
墙头上,有几块石头上血迹斑斑,已经变干变黑了;从围墙下面看起,一道鲜血和粪尿的痕迹一直往前延伸。没出半里路,他发现那只受伤的狼倒在血泊里,已经死了,肠子在身后拖曳出几步远,上面落满了绿头苍蝇,“嗡嗡嘤嘤”地上下翻飞,争相追腥逐臭,吸吮尸体上的粘液。
老寿星下意识地握紧了猎枪,随时准备防身。他知道那只活着的狼不会离死狼太远,或者就潜藏在他身边,它随时都有可能向他实施报复性袭击。
他看到它了,它躲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后面。他迅速举起猎枪,但没有扣动扳机。他从准星上方看去,那只狼的脸颊处有两道明显的泪痕,他的心一下子软了。一双鹰眼和一对狼眼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那只狼虽然呲了呲寒人的獠牙,显露了一下其狰狞的面目,但他发现它并没有发动进攻的意图,倒像一只受伤的小羊羔,无助地蜷缩在那里,目光里充满了哀求和幽怨。于是他放下枪,对那只狼说:“看来你也是一个情种。你走吧,我不会再伤害你了,你也不要再来伤害我们村里人。”
那只狼像是听懂了他的话语,一步三回头地钻进了深山野林。
围墙是加高了,但是却挡不住那两只道行很深的狐狸精。
老婆被掠走,凭借他多年的经验,他断定这是那对狐狸精作的怪。
想当年,年轻貌美的玉婵姑娘,那可真是邻村里人见人爱的人梢子。她能屈尊下嫁到他这个家徒四壁的穷猎人家里,那真是他们老刘家烧了八辈子高香、祖坟上冒了青烟。如今玉婵被狐狸精掠走,就像一把锋利的尖刀扎在了老寿星的心尖尖。他的心像被烈焰烧烤着一样难受,脑子里杂乱无章。他拎着猎枪,踏着斑驳的月色,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了狐仙洞口。
他对着黑漆漆的洞内大声喊话:“赶快把我老婆放出来,不然我就开枪了——”
他知道,任何野兽都惧怕猎枪。在猎枪面前,再狡猾的妖魔鬼怪都会现出原形的。
“嘭!”
一声枪响,震动山野,洞内也传出空旷的轰鸣。他看见子弹射在石壁上,溅出星星火花,接着又划出一条短促的弧线,瞬间就消失了。
洞内没有回应。
“嘭!”
他拉动枪栓,子弹上膛,又朝洞里放了一枪。
又过了一个时辰,洞内仍然没有动静。
为了不让子弹伤及玉婵,他在洞口燃起一堆篝火。他知道,任何野兽都是怕火的。
“我就在洞口守着,看我不困死你们!”他恶狠狠地说。
玉婵昏厥在磨盘上,就像被狐狸精施了魔咒一般,昏昏然一觉不醒。她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被两个黑衣大汉挟持着双臂掠过围墙,掠过树梢,一直往东北方向的深山野林里飞去,耳边“唬唬”生风,树叶在两边“哗哗”作响,一会儿工夫就钻进了漆黑的狐仙洞。
狐仙洞里伸手不见五指。两个彪形大汉将玉婵放下来。她浑身就像一块面团一样绵软无力。她隐隐约约听见有几只狐狸幼崽在身边“嘤嘤”鸣叫,并朝她所在的方向爬过来,甚至还碰了碰她的右脚掌。她右脚上的鞋子在被挟持的路途中,不知什么时候脱落了。
她猜想,也许狐狸精是让她照看它们的幼崽来了。
听见洞口第一声枪响,两个黑衣大汉吓得浑身发抖。
第二声枪响,两个黑衣大汉更加紧张起来。
借着洞口篝火的光亮,玉婵看见两个黑衣大汉神色慌张,抱起幼崽,找僻静处躲了起来。
为了保护好幼崽,将老寿星引开,趁老寿星不注意,两个黑衣大汉架起玉婵,以闪电般的速度飞出洞口,飞越火堆,飞越树顶,消失在茫茫深山野林的夜空中。
第二天清晨,村里的猎手全部被发动了起来。他们四下散开,分头行动,仔细搜寻玉婵的下落。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有人报告说,玉婵在村东的水井里找到了。
看到玉婵死亡的惨状,村里人一个个都惊呆了!他们发现,在幽深的泛着凉气的狭窄水井里,玉婵的头正直朝下,整个身子倒悬在水井里,头顶离水面只有一拃多远,井水反射出蓝幽幽的光亮。她双手支撑着井壁上突出的石块,双腿张开,宛如一个倒写的“大”字。大家齐心协力把她从井底拽上来,发现她瞪着一双死不瞑目的大眼睛,半尺长的舌头耷拉在胸前,脚上只穿了一只鞋子,身体已经冰冷僵硬,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体标本了。
看到此情此景,老寿星失魂落魄,一屁股坐在井台上。他双手拍打着井沿的青石板,汪洋恣肆地干嚎起来。这时候的他,已经是呼天天不灵、呼地地不应了。残酷的现实让他一下子陷入了一种求告无门、走投无路、欲哭无泪的尴尬境地。
“干出这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早晚会遭报应的。”老寿星在堂屋里赶制干粮、在院子里盘弄钢丝套扣的时候,脑子里一直在盘算着一个血腥的复仇计划。“玉婵她不能白死,她招谁惹谁了?血债要用血来还,这是自古留下的真理!”
他烙制了一篮筐酥油饼,又从围墙外的菜园子里拔了十几棵大葱,摘了几根黄瓜,在水桶里洗干净,一起放进篮筐里,拿餐布盖好;他一共制作了三十多个钢丝套扣,准备全部埋设在狐仙洞口;他还用砍刀削好了十几根松木,一头缠上破布,蘸满松油……总之,他想和狐狸精打一场持久战,不替玉婵报了血仇大恨誓不罢休!
“我会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他对自己说。
老寿星带着全部家什出门的时候,东面山顶上刚生起一轮橘黄色的太阳。时值仲秋,天气转寒。夜里下了一层薄霜,路边的青草开始变黄,野菊花开始破败,山林里的树叶也变得红绿相间、斑驳不一了。道路两旁的田地里,村里人都在忙着割水稻,掰苞米,收白菜,摘苹果……一派繁忙的秋收景象。在农村,俗话说的好,三春不如一秋忙。看到大家忙碌的身影,想到自家的庄稼还在地里没人打理,他心里确实不是个滋味。但他知道,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来到狐仙洞前,他把干粮和钢丝套扣放下来。他点亮一根火把,用左手举过头顶,右手握住猎枪,枪托夹在腋下,食指搭在扳机上,小心翼翼地钻进洞里。他决定亲自到洞里去看个究竟。
看到洞口的光亮,几只小狐狸崽子欢快地跑向前来,一个个摇着乖巧的长尾巴,像迎接亲人一样迎接他。这倒是他所没有想到的。他打着火把,一直进到洞内最深处,几只小狐狸崽子在身后跟随着,“嘤嘤”地欢叫着。两只狐狸精没在洞里。“也许它们外出觅食了吧?”他想。这让他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转过身来,看了看那几只小狐狸崽子。他突然怒火中烧,心潮翻涌,脑子里钻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他右手撂下猎枪,顺手抓起一只狐狸崽子,举到半空,准备把它重重地摔死,摔出它的脑浆。
“我要让你们断子绝孙!”
但就在他全身用力的时候,他猛然打了一个冷颤,一下子清醒过来。他把举到半空的狐狸崽子缓缓放下来,托在手上。借着火把的亮光,他仔细端详起这个弱小的精灵,就像在认真端详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它是那么乖巧可爱,金黄色的绒毛,尖尖的小嘴巴,宽大的尾巴,柔软的小身子,还正瞪着一双天真的小眼睛在静静地看着他呢……它真是一个可爱的小精灵。
“狐狸精犯下的过错,不能让这些小崽子来承担。他们还小,还不明事理。他们都是无辜的……如果我滥杀无辜,那我同畜生有何区别?!”他忽生恻隐之心,一下子意识到这一层,庆幸自己及时反省,没有酿成大错。
他把手中的小崽子轻轻放在地上,拾起猎枪,又走动着仔细观察了一下洞内的情况。几只狐狸崽子一直在他屁股后面争先恐后地跟随着他,遇到凸凹不平的地面,甚至还滚倒在地,爬起来继续追赶。
“或许它们饿坏了吧?”他想。
他走出洞外,熄灭火把。这时候小狐狸崽子们也已经追到了洞口。他掀开篮筐里的餐布,从里面拿出几块酥油饼,送到狐狸崽子跟前。狐狸崽子们立即抢食起来。
恰在这时,在洞口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面,有两双明亮的狐狸精的眼睛正在密切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三十多个钢丝套扣的布设花费了他一整天的时间。他在洞口处及其上下左右——凡是狐狸精能够通过的地方,他全都设置了机关,又用蒿草或树叶掩盖起来,做到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黑之前,他又仔细检查了一下自己设置的层层机关,感觉很是满意。于是他点亮一堆篝火,把猎枪抱在怀里,从衣兜里掏出旱烟袋,装上捻碎的烟叶,用一双颤抖的手点上,坐在洞口的石头上歇息起来。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你们的崽子还在洞里,你们不会不管的。”他自言自语道。
也许是因为报仇心切,白天里繁忙细致的劳动,让他竟然忘记了吃饭。这时候他强烈意识到肚子饿了。他觉得肚子里的胃肠像长了牙齿,一层一层地往外咬,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他急忙就着大葱和黄瓜,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张酥油饼。
肚子填饱了,让他浑身生满了力气。
秋夜的凉风一阵阵吹过来,他意识到白天穿出来的衣服显的单薄了。他往火堆旁靠了靠,想让火堆增加自己的体温。夜空群星灿烂,偶尔还有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从远处划落下来。山谷里不时会传来几声狼嚎,带动着村子里的几声狗叫,二者隔着夜空互相应答。近处的昆虫从白天的躲藏处爬到叶面上,鼓动着翅膀上的发音器官,忽高忽低地歌唱着……
夜深了,他在数了无数次天上的星星之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猎枪依然抱在怀里。火堆里的火炭在秋风的吹拂下忽暗忽明,似乎要熄灭了。
他梦见了玉婵——他的结发妻子,正被两个黑衣大汉挟持着,一步一步远去。玉婵一个劲地回过头来朝他喊:“老头子,快来救我;老头子,快来救我——”
他一下子被噩梦惊醒了。他站起身子,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后重新坐下来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柴火,把篝火点燃。
“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竟然保护不好自己的女人,这还能叫个男人吗!”他不断地给自己鼓气。
这天晚上,两只狐狸精没有回来,也许它们早就洞察了老寿星那狠毒的阴谋诡计。
第二天白天,两只狐狸精也没有回来。
这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当老寿星正在迷迷糊糊打盹的工夫,他突然听到周边树叶“哗哗”噪动起来,好像一阵妖风猛烈卷过。夜宿在周围树枝上的鸟儿惊叫着“扑棱扑棱”地飞走了。他意识到狐狸精可能回来了。枪里的子弹是早就上了膛的,一旦勾动扳机,那复仇的火焰就会喷射而出。他迅速摆正射击姿势,耳朵支棱起来,用惺忪的双眼仔细辨别周边的风吹草动。然而,树叶慢慢恢复了平静,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但他抽动了一下鼻孔,闻到了一股强烈的狐臭味。他断定狐狸精就躲藏在不远处,是在树后?在山石后头?还是趴在草丛中?但他没有发现狐狸精的蛛丝马迹。
“有本事你们就出来,要敢做敢当!”
树林里死寂一片,没有应答。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们要懂得规矩——”
树林里还是没有动静。
“嘭——”
他勾动了扳机,随意朝天鸣放了一枪。
在深夜寂静的山林里,枪声穿透夜空,传出很远。那暴戾的声音一波一波地荡漾开去,在周边的山谷里相继回荡往复,同时也引起村子里一片此起彼伏的狗叫声。
枪声平息后,山林里又变得梦一般的阒静。
“它们终究要回来的。”他信心坚定地对自己说。
第四天早晨,山林里下起稀稀拉拉的秋雨,气温一下子降低了很多,冻得他连打喷嚏,浑身瑟瑟发抖。正好带来的干粮也吃完了。他决定今天下山去,顺便穿上几件厚衣裳。
回到家里,他没有舍得到土炕上躺一会儿,也没有抽上一袋旱烟,而是马不停蹄地赶制干粮和火把。他的心堵得慌,不把杀妻之仇报了,心里就像装着一只左右奔突的小兔子,在那里翻江倒海,横冲直撞,让他怎么也放不下。
“自己的男人不去给老婆报仇,这还算个男人吗!”他想。
第二天一早,秋雨还在下着。他戴上斗笠,穿上冬衣,踉踉跄跄地出了门。路上异常湿滑,粘泥和枯叶沾满了他的双脚。他有好几次滑到在地,右手掌也蹭破了皮,淌着淋漓的黑血。路边的衰草和树枝上滴落的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裤。爬到半山腰的时候,他冒出一身热汗。汗水浸渍着他的双眼,也把他双腿和额头上的伤疤泡透了,沤得伤口“滋啦啦”生疼。
当他爬到狐仙洞口的时候,奇迹发生了——同时也把他惊呆了!
“啊——老天终于开眼了!”他把手中的东西撂在泥地上,双手举向半空,疯狂地大喊起来。
他发现,悬挂在洞口上方的钢丝套扣上正垂吊着一只硕大的狐狸,是一只公狐狸。钢丝绳深深地勒进了它的脖子,已经死了。它足有两米多长,一米多高,已经现了原形。
“是个大家伙!”他说。
他又在洞口周边转了转,在掩盖在草丛中的一根钢丝扣旁边,有一条血淋淋的狐狸腿,是左腿。
“是它自己咬断左腿,逃命去了。”他想。
“小家伙儿们呢?”他突然想起洞里那几只狐狸崽子。“它们没饿坏吧?”于是他点亮火把,拨开洞口设置的巧妙机关,拎着干粮钻进洞里。
小狐狸们见他又来了,于是争先恐后地跑向前来迎接他。
他从篮筐里掏出一块干粮扔在地上,几个小家伙们立即奋不顾身地争抢起来,甚至有两个还扭打起来。他把它们拉开,自言自语地说:“孩子们,不要争,不要抢,有的是,管你们吃饱吃够……”
他蹲下身来,慢慢欣赏着小家伙儿们狼吞虎咽地吃着干粮。“肯定是饿坏了。”他想。这让他心里五味杂陈。“是我害了你们啊,孩子们。”他说。“转眼你们就成了孤儿了,你们以后就跟着我长大吧……”
过了一会儿,狐仙洞口升起一股浓重的黑烟。老寿星将所有的火把支起来,点燃,将从洞口卸下来的公狐狸架到火堆上——他要给这个狡猾的、残忍的对手举行一个隆重的火化仪式。
“让它体面地去吧。”他想。
他脸上写满了庄重的表情,静静地看着火堆里那公狐狸的血肉在“吱拉吱拉”地冒着黄油。
“玉婵啊——你的仇我给你报啦,你的仇敌正在火堆里受罪呢,这下子你终于可以瞑目了。”他自言自语道。“你的另一个凶手也没得好,它咬断自己的左腿逃跑了,但我不会放过它的……你就瞑目吧。”
他走进草丛里,捡起母狐狸那条血淋淋的左腿,扔进了火堆里。
“断了一条腿,它不会跑远的。”
顺着血迹和飘渺的狐臭味,他拎着猎枪,踉踉跄跄地钻进了深山野林里。
秋雨还在有条不紊地下个不停。一场秋雨一场寒。森林里的白桦、柞树、水曲柳和青松,都在秋雨里沐浴着、肃立着,就像一个个坚强的哨兵。树叶被秋霜和秋雨染红了,山野里一树红、一树黄、一树绿的,交相辉映,活像集市上叫卖的水彩画。尤其是那一条条带雨的白云,就那么在山谷里自由自在地游荡着,就像一条条白绸子在山间轻轻飘舞。
他顾不上欣赏眼前的良辰美景。“复仇计划只完成了一半,不能半途而废。”他鼓励自己说。
翻过一座山,他找到它了。在一条小溪旁的一根倒伏下来的粗枯木下面,它正在哀伤地舐着自己的断腿,离他只有二十步远。正当他扣动扳机准备射击时,却发现母狐狸眨眼间不见了踪影。
“你是跑不掉的,因为你只剩下半条命了。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追上你,把你就地正法。”他心里暗暗窃喜。“你躲过了今天躲不过明日,丧尽天良永远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手中的猎枪可不是烧火棍,它是不会让你逍遥法外的——”他把猎枪举起来,在头顶摆动了一下,同时朝着前方大声喊了一句,明确表明了自己奋斗到底、誓不罢休的决心和勇气。
这里的山,山连着山,山外有山,层层叠叠,无穷无尽。
他数不清已经翻过了多少层山,也数不清打出了多少发复仇的子弹。母狐狸就在离他二十步远的地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但就是打不中它。
由于整篮筐干粮都留给狐仙洞里的小崽子们了,他一天都没有进食。整个下午,他就像一条被扔到沙滩上的鱼,只顾张口喘气。他每挪动几步就要坐下来,认真地喘几口粗气,休息一会儿。太阳已经落山的时候,他觉得双腿里像灌进了铸铁水,沉重无比,每挪动一步都要付出艰辛的努力。但复仇的决心一直在支撑这他,玉婵的仇敌就在前方招引着他。他只有咬牙切齿、连滚带爬地往前追赶。最后他实在走不动了,他干脆仰面躺在泥地上,因为疲惫已经深入到他的骨子里去了。
也许过了两袋烟的工夫,或者更长;也许他已经在泥地上打了一个盹儿了……总之,连他自己也不能断定究竟过去了多长时间。当他睁开眼的时候,浓浓的暮色早已变成了漆黑的夜色,周边树林里漆黑一片。
就在这时,他隐隐约约听见山谷里传了人们的嬉笑声,不是一个人,好像是很多人。透过树层间隙,还穿过来几点若有若无、星星点点的灯光。
“那里可能是个村子,先去歇歇脚吧。”
“有仇不报非君子。然而,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有仇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马上就报。先下山去歇歇脚吧。”他对自己说。
说实话,他是连滚带爬来到谷底的公路上的。夜已经很深了,有一只乖巧的哈巴狗从一家亮灯的旅店门口跑向前来,跟他对视了一会儿,又摇着尾巴跑了回去。接着,一个茶童模样的女孩子快步走过来,把他从公路上架起来,小心搀扶着他走进旅店。
“我们店主早有吩咐,今天晚上好吃好喝全部免费,你吃好喝好,然后就在店里住下。”茶童说完,转身走开,到厨房里掀开热气腾腾的大锅,将早已准备好的丰盛的佳肴端到了他跟前。
由于浑身像散了架,酸痛难忍,几乎要虚脱一样,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也没细问店主是谁,坐到饭桌前就是一通胡吃海塞。酒饱饭足之后,就在旅店里昏昏沉沉地睡下了。
第二天上午,太阳升起来很高了。老寿星正在酣睡的时候,一阵热闹的锣鼓声将他惊醒。他穿上茶童摆放在床头那套干爽的衣服,搓着眼睛跑下楼来。他看见大街上人头攒动,一队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地从旅店门前走过。那些人一个个穿得漂漂亮亮、花枝招展的,只是面孔恍惚,看不真切。他踮起脚尖,想看看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新郎和花轿里的新娘,同样是看不真切。他情不自禁地跟在迎亲队伍后面一路走下去,旁边的人也不跟他说话。他发现小镇上道路四通八达,大路通着小巷,小巷连着大路,路边商店肉铺、茶馆酒肆、医院学校应有尽有,大家谈笑风生,和睦相处,童叟无欺,公平交易,一派繁荣祥和的景象。他左瞅瞅,右瞧瞧,边走边看,边看边想,仿佛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下子步入了一个人间仙境。
天凉好个秋哇。道路两旁人家的院子里,果树很多,香甜四溢,有梨树、苹果树、柿子树……果实挂满枝头,探出墙外,却没有人攀爬采摘。小镇被群山环抱,山上层林尽染,各色相间,煞是生动。
当他正被学校里传出来的琅琅读书声所吸引的时候,茶童走向前来,很有礼貌地朝他鞠了一躬,说:“我们店主已经等您多时了。”
他俩一前一后返回旅店,发现一个浑身青布衣衫、手执拂尘的道长站在门前恭候他。见他们走向前来,还双手合十,向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他们初次见面,礼貌地相互寒暄了几句,然后招引他上了旅店的二楼。在上楼梯的时候,老寿星注意到一个细节——这位道长左腿好像缺了一截,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他不禁心里一怔。
“难道是它?”
房间里明窗净几。桌子上,一壶上等的好茶已经沏好,满屋飘满幽香。茶童熟练地将茶倒进茶杯,端到道长和老寿星跟前。
道长朝茶童挥了一下手,示意她回避一下。茶童含蓄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房间,顺手将房门带上了。
“那是你好心救助的其中一个,孩子们如今都已经懂事了。”道长开口说。老寿星马上印证了自己刚才的猜测。
“我今天把你引到这里来,就是想跟你心平气和地谈一谈。”道长接着说。“首先,我对自己以前犯下的严重过错向您表示诚挚的歉意。”说着,道长站起身,摘下道士帽,向老寿星深深地鞠了一躬。坐回到座位上,他继续说:“冤冤相报何时了?我认为,男人的大丈夫气不是表现为复仇,而是理智。一旦陷入到仇恨当中,谁都会失去自己。我们斗来斗去,你失去了妻子,我失去了丈夫,结果没有一个赢家。但事情总要有个了结,为了子孙后代,让我们握手言和吧,我实在不想再这样斗下去了。”
老寿星看着道长那双诚恳的眼睛,耐心地听他继续说下去。“你看,生活在这个小镇上的人们,他们衣食无忧,和谐共处,多么让人羡慕啊!与人类一样,上帝赋予了我们同样的生存权利,我们生来就不是你们的猎物,我们也有自己的自由和自尊……”
“有生于无,无归于零。愿死者安息,生者珍重……”他最后闭上双眼,双手合十,非常郑重地告诫道。
听了道长的一番言论,老寿星觉得茅塞顿开。他只觉得眼前柳暗花明,浑身如释重负。他背起道长给他准备好的干粮和几套换洗的衣服,也很有礼貌地给道长深深地鞠了一躬。
在返回村子的山顶上,当他回望那座热闹小镇的时候,发现小镇已经淹没在茫茫的林海当中,什么也看不见了。
回到家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猎枪束之高搁,再也不上山打猎了。同时,他也经常耐心规劝村里的猎人,不要再去伤害山林里的任何动物。
除了老寿星之外,村子里还有另外几个猎人也去过那个神秘的小镇。不过那已经是老寿星去世以后的事情了。
他们回来说,他们在小镇上看见了老寿星。看见他独自在一个小酒馆里喝酒呢。
不知道情况是否属实,反正没有人去仔细考证。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老寿星喜欢喝酒,尤其是到了晚年。有一天晚上,他独自在家里喝酒,也许是喝多了,从此便一醉不醒。
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老子也曰:道无道,非常道。
那一年他八十三岁。俗话说的好: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村里人传说,孔子活了七十三岁,孟子活了八十四岁,孔子和孟子都是圣人,老寿星虽然是村里的老寿星,但怎能活得过他们?
老寿星的出殡仪式将在他死后三天举行,这个消息像一阵风一样传遍了周边村镇。当镇子上来的鼓乐队吹起《哭皇天》时,村子里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人。那声音嘹亮、凄婉哀绝的唢呐声,反倒给这个闭塞的山村带来了许多热闹的气氛。大家跑前跑后,前呼后拥,生怕落下每一个观赏的细节。
趁着儿子在火炕上熟睡的工夫,村里那个疯女人偷偷从家里溜了出来。她挤过大街上的人群,钻进老寿星家的院子里。
这时候大家都在忙碌着,敬香的、磕头的、摆供品的、找随葬品的……大家都是自发的,主动的。院子里支起来一张新帐篷,里面停放着老寿星的黑木棺材。由于随葬品还没有摆放进去,棺材的盖子还没有盖上。
疯女人站到棺材前,想最后看一眼老寿星那张熟悉的面孔。这时候她却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她看了一眼,还要再看一眼,一眼一眼地看个没完,后来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她发现老寿星在她的注视下竟然慢慢张开了眼睛!
她吓得别过脸去,不敢再看。
但她心里越害怕越不敢看就越想再看一眼,这一看不要紧——老寿星在棺材里独自坐起来了!老寿星直直地瞪着她,那双眼睛由于瞳孔扩散,仅剩下一双圆滚滚的眼白在深陷的眼眶里慢慢打转。
正当她张大嘴巴目瞪口呆的时候,一对正在交配的绿头苍蝇扇动着翅膀,倏然钻进她的嘴里,她还没有反映过来就已经咽到肚子里了。
“玉婵——”棺材里传出一声绝望的呼喊。
疯女人猛然惊醒!她一声尖叫,拔腿就跑。院子里的人朝她这个方向转过脸来,发现老寿星从棺材里爬出来,扎撒着双手,披头散发,尾追而去。大家立刻变得心惊胆颤,慌恐万分,四下逃散。
疯女人跑过巷道,穿越大街,沿着村前农田间笔直的小路往前狂奔。老寿星在身后尾随着,呼唤着。他们就这么逃啊,追啊;逃啊,追啊……一直追到南山的树林里。疯女人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她已经跑不动了。这时候她不得不跟老寿星玩起捉迷藏的游戏——她躲到了一棵大树的后面。没想到老寿星扑向前来,展开双臂,一下子将大树死死抱住,然后就昏厥过去了。
几个胆子大的送葬人从后面尾追上来,发现老寿星已经再次死去了;而躲在大树后的疯女人由于惊吓过度,也昏迷不醒了。
大家在山林里再次集合起来,为老寿星送葬。
这时候,人群已经明显分成了两部分:那些不怕乱子大、胆子大点的都靠前站;而那些腿肚子打哆嗦、头皮发麻的都躲的远远的,伸着长长的脖子;他们站的距离远一点会有一个绝对的物理优势,那就是他们一旦发现情况不妙,转身就可以撒丫子逃之夭夭。也许他们已经吸取了疯女人刚才慌不择路、疯狂逃命的深刻教训,一个个都学乖了。
“来看热闹反被吓破了胆,这可有点不划算。”有人自嘲说。
“可是他双臂紧紧搂住大树,怎么将他弄进棺材里呀?”大家七嘴八舌地互相反问道。
“这倒是个难题。”
“得想办法把他再次唤醒。”
“先把棺材摆在他身后,找几根绳子将他捆住,再安排几个大汉在他后面拽住绳子,等他醒了,就把他一下子拖进棺材里,然后赶紧把棺材盖住,楔进棺钉。”有人建议道。
人群中立刻就有几个人照办了。
“可是找谁把他再次唤醒呢?”
大家立刻想到了疯女人。可是稍稍苏醒过来的疯女人有气无力地说,就是刀架到脖子上,她也不敢再干了。
当一切准备就绪,村长第一个走向前来。他板着面孔,表情异常严肃,一字一句地发布了村里的一项“最高指示”:“老寿星,你听着——你已经山穷水尽了,赶紧束手就擒吧,我们会优待……”他打着官腔,讲了一大堆希奇古怪的道理。
可是老寿星没有醒过来。
第二个走向前来的是村里的教书先生,他可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人。只见他戴着一副老花眼镜,个子不高,伛偻着腰,磕磕绊绊地走向前来。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大字报,清清嗓子,便字正腔圆地念起来——
一把黄土葬寿星
说英雄
道英雄
两眼一闭万事空
君不见有多少王侯将相
花花情种
生前名噪一时
盖世英名
只叹人生苦短
到头来荒冢一堆草没了顶
说寿星
道寿星
两腿一伸身后空
想当年一杆猎枪震山野
百发百中
一杯清茶泯旧恨
柳暗花明
就算是神仙皇帝
哪比他平平淡淡度一生
说英雄
道寿星
恩怨情仇都归了零
得道不分早和晚
浩气长存济苍生
有道是黄泉路上无老少
莫不是一把黄土葬坟茔
老寿星仍然没有醒过来。
这时候,道长从人群里闪出来。他摇着拂尘,给大家提醒道:“人可以为情生,也可以为情亡。总之,里里外外离不开一个‘情’字。唤醒他的人,唯他熟识或者钟情的女人也。权力恫吓和艺术熏陶对他来说都不会起丝毫作用的。”
大家立刻想到了康莲,那是老寿星的老情人。
于是有人像抓俘虏一样把康莲从人堆里推出来。怕她胆小,身边还站了两个男人护着她。
康莲站在老寿星面前,双腿瑟瑟发抖。她双手蒙住眼,从指缝里慢慢地往外瞅。真是工夫不负有心人,她竟真的把老寿星瞅醒了……
第三章 最后的猎人
这年夏天,村子里开进来一批风风火火的筑路工人。他们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吃住在村子里。几个月的工夫,他们就开辟出一条蜿蜒曲折的公路,然后又浇上了黝黑的沥青。这样,一条平展展、油旺旺的山间公路就建成了。这条公路从西面一百多公里外的县城东郊起步,经过村前的一片底洼地,绕过几座平缓的小山,然后一直延伸进东南面的山坳里去了。从此以后,这条公路像一根无形的绳子,将这个孤寂的小山村和村外的喧哗世界紧紧地捆绑在一起了。
这天中午,从镇政府来了两个年轻人,他们在村委会院墙外面的公告栏里张贴了一张告示。这张告示在小村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内容是要求所有的猎户主动将猎枪缴给政府保管,今后不再允许任何人私自上山狩猎。在村委会院子里的那棵大松树上,他们还绑上了一个乳白色的高音喇叭。接连数日,这个大喇叭里除了唱歌,就是不厌其烦地播送保护野生动物的好处、私藏枪支的处罚决定,以及伤害野生动物的处罚决定。在村委会院墙外的广场上,还立了一块高大的公告牌,上面明晃晃地书写着“保护野生动物,就是保护人类自己!”的标语,标语大字后面还画着好几只山林里的野生动物被枪杀的血淋淋的画面。
猎户们在大街上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显现出一种捉摸不定、踌躇满志的神情。政府说要大家主动上缴,那么不主动的难道就可以不缴了吗?大家合计着:“到底是缴,还是不缴呢?这可是个恼火的问题。”
随后镇政府又发布了一项死命令:所有的枪支弹药一律上缴政府保管。有枪不缴的,一旦发现,不但没收,还要按相关法律论处。
于是,猎户们陆续将家里的枪支弹药缴到了村委会,村委会又缴到了镇政府,镇政府又缴到了县委武装部。
没过多久,村子里又开进来一批风风火火的人。他们全都是复员军人,名字叫垦荒团。这些人衣冠整齐,纪律严明。他们自带铁锹、镢头、犁耙、锄头,还开来了十几台冒着黑烟的东方红怪物。这种怪物比牛、马、骡子的力气都要大,搂抱粗的大树都能连根拔起。一时间,山村周围的洼地和山冈上红旗飘飘,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他们唱着歌排队出发,又唱着歌排队回来,还敲着搪瓷盆排队打饭,把小山村变成了一个充满生机和活力的营房。一年过后,他们在山村的前后左右、山上山下开垦出了几千亩水田和旱田。第二年一开春,他们在新开垦出来的黑土地上种上庄稼,然后就排着整齐的队伍唱着歌开走了。
从此,这个以传统狩猎为主的小山村,转眼就变成了一个以种庄稼为生的真正意义上的农村了。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生活安逸自在,人口也渐渐繁衍生息起来。每年秋天,小村里五谷丰登,香气四溢。打谷场上稻谷满囤,庄稼院里果压枝头,房前屋后挂满了鲜红的辣椒、金灿灿的玉米和那些叫不上名来的山菜、野果、蘑菇。一进腊月,他们就杀猪宰羊,打年糕,蒸馒头,写对联,踩高跷,唱大戏……忙忙碌碌。冬天里,每家每户的庭院就是一个天然的大冰柜,他们把做好的年糕、馒头,以及从集市上买回来的大鱼大肉埋在院子里的雪堆中,一直吃到来年的二月二龙抬头。孩子们则穿上崭新的衣服,在大街上追逐嬉戏,燃放鞭炮。村民们心里揣着欢喜,脸上挂着笑容,互相拜年,互道吉祥。
几年后,山村周围山上的动物逐渐又多了起来,野兔、野鸡、獾、黄鼠狼……好像都陆续返回来了。镇政府还在死水潭东面的一片涝洼地设立了一片湿地公园,一些村里人不常见的飞鸟——像丹顶鹤、大雁等,也经常在这里歇脚,啄食水草里的鱼虾。从死水潭里冒出来的泉水源源不断地滋润着这片湿地。从县城里来的几个年轻人还在湿地公园的旁边盖了一座小木屋,屋前悬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百崖村野生动物救助站。白底黑字,非常清晰。村里人经常看见这些年轻人在那里给受伤的野生动物包扎伤口,打针喂药,等受伤的动物痊愈了,又把它们放归大自然。
过了几年,村子里再次开进来一批风风火火的人。他们全都是省城来的能工巧匠。他们从很远的地方运来砖瓦、水泥和钢筋,从周围山林里砍伐树木,在村子东面的棋盘山上修建了一个规模巨大的道观,名曰棋盘山道观。道观里的建筑依山负势,飞檐走壁,殿角参差,鳞次栉比;观内青堂瓦舍,曲径通幽,松柏扶疏,鸟雀和鸣,宛如一处人间仙境。道观既成,棋盘山上便香火缭绕不断,游人络绎不绝。
由于上述三批人风风火火地开进来,使百崖村这个原始落后的自然村逐步具备了现代旅游新农村的气象,甚至变成了一个远近文明的旅游集散地。村里先后开办了医院、学校、派出所、银行和旅行社,以及土特产深加工、木材深加工等现代化加工厂,自然形成了一条几公里长的土特产购物一条街。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街道两边店铺林立,牌旗招展,吃饭的、住宿的、打牌的、唱戏的,一应俱全。从县城里开来的大客车一辆连着一辆,它们把拉来的旅客放下来,又拉满客人响着喇叭开走了,天天如此,周而复始。
这年秋天的一天清晨,一注金色的曙光穿透厚厚的云层,从村子东面的棋盘山顶照射下来,霞光万丈,明亮无比。那曙光凝聚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光晕,照亮了山川大地、城市乡村。村里早起的人们发现,就在那迷人的光晕里,有两个身穿洁白绸缎衣服的长者在棋盘山顶上相对端坐,神情贯注,专心搏弈。
村里人猜想,那是老寿星和玉婵在那里下棋。
棋盘山顶上有一个巨大的天然棋盘,就刻在山顶一块巨大的岩石上。
是谁刻画的?村里人都说不清楚。也许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村里人都知道,在这个棋盘上,谁都可以下出一盘很大的棋。他们既可以与人对弈,也可以与天对弈,与地对弈。
这时候,棋盘山上的道观里敲响了晨钟。那钟声悠扬动听,在远近的山谷里来回荡漾。山林里的飞禽走兽从睡梦中醒来,伴着钟声婆娑起舞。村里的炊烟四处升起,袅娜多姿,融进了光芒四射的曙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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