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时间:2024-09-27 13:02:08 高二作文 我要投稿

父亲

  他提着半吊子酒,神色匆匆地走在回家路上,这是一条窄窄的石子路。

父亲

  这一带已经荒废好久了,政府打着“土地是经济基础的”名号,推倒了不少老房子,面积挺大的,不知道要建什么。遍地的碎红砖,细缝里丑陋地冒着几丛及膝的狗尾巴草,拇指大的钢筋就这么四仰八叉在地上,一层层剥落的铁锈,红剌剌地渗进黑黢黢的土地。一眼望去,突兀地显着一幢废弃的二层办公楼,是八十年代盛行的青白色漆,只是漆身也掉得差不多了,白一块,灰一块,还有些细密的青苔,错杂在一起,看着有些让人作呕。房子的腰身已经向前倾了,墙体上开裂出几条足有拳头大小的洞,狰狞的地梁筋一根根赤裸在空气里,泛着腥味儿。他就住在那里,不,还有他的儿子也还住在那里,他知道。

  他低着头嘴里碎碎念着什么,在石头的碰撞声里,听不真切。黑棕色的酒在瓶里剧烈地震荡着,妄图用它柔软的身体撞开坚固的枷锁,一次次遍体鳞伤,又一次次地奋死挣扎。天有些黑了,现在的三月还是冷的,冬气还没有消散,走在路上,风吹着人一鞭子一鞭子的冷。他小心地高高抬起脚又慢慢地落下,脚上是破洞的墨绿色解放鞋,黑色橡胶的鞋底,每次一穿上,舒服是脚到心里的:嘿,又轻又软!枯瘦的脸上露出干干的笑。脚下坑坑洼洼的砖头,在这半黑不黑的夜里,冒出邪恶的小心思。他抖了抖,又抱紧了手中的酒。

  天慢慢黑了,沉沉地压在他的肩头,他挑着一担的清冷月光,寂寞又萧条。他走得很快,听说——马航370失联了!

  推开门,摸索着门后的尼龙绳,“啪嗒”一室昏黄。他不喜欢现在满大街的花花绿绿的光,明晃晃的,照着人想哭。璀璨的灯光,直直的,好像可以洞悉自己深藏的秘密,在它面前,他体无完肤。这样的繁荣美丽,他要不起。但他却唯独钟爱那橙黄的白炽灯,暖暖的,是久违的幸福;暗暗的,让他看不清这现实:泛黄的报纸巴巴地贴在玻璃上,呜呜的风哗啦哗啦地响着。他抬头看了眼墙上的照片,匆匆瞥了眼,转手去拿碗。蓝色条纹的桌布上,摆着的是今天的报纸,他颤抖着戴上老花镜,趁着一丝暖意的光,细细地读,一遍,一遍。墙上的哒哒声,像西湖上悠悠摆渡的船,泛起了往事,十二年的细水长流,他独钓一江寂寞。动了动有些僵硬的手,慢慢地把报纸折好,小心摆在一旁。他倒了碗酒,终于抬头缓缓地看了一圈,他的家。还记得那时,乡委书记蹬着一双锃亮的皮鞋来到这里。他突然想到了儿子,12年前曾经也是这样一双崭新的皮鞋,灰黑的笔挺笔挺的西装,站在登机口向他远远地招手,如果那时自己将他留下来,结局是不是不一样……书记从黑亮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份合同,鄙夷地看着眼前惊慌失措的他。他懂的,政策很早下来了,终究会有这一天,公家大院里的人都一户户搬了,据说政府还拨了不少补偿款。手心的汗浸透了他攥得紧紧的衣角,他搓了搓手,想接却又放下了,他不想搬。这里,还有儿子,还有儿子住在这里,这里有儿子的味道,儿子——他真的没走。他端起碗,一口喝下。辛辣的味道,拼杀着他的嘴,喉咙,胃。他又倒了一碗酒,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棕褐色的酒,不温不火地煮着空气,空气里泛着渐渐浓郁的酒香。

  他有些醉了,慢慢地端起碗,一点点地倒在地上,溅起一颗颗混沌的水珠,他还是沉默着,不慌不忙。他抬头,对上了墙上儿子那张笑着的青春洋溢的脸。就那么细细地看着,儿子,儿子,他有些喃喃地叫着,就那么轻轻的,悲凉的。他不敢相信,儿子就这么突然没了,甚至连尸体都没有!他不知道在飞机直直坠落时,慌乱的乘客有没有伤到他;他是否也像小时候那样惊慌失措的大喊,爸爸,爸爸,我害怕;他是否在闭上眼的最后一刻,想到过他这个父亲,在他心中无所不能的爸爸。他甚至不敢想象,冰冷的海水中,儿子惊慌失措地拍打着机舱,阴森的海水肆无忌惮地吞噬一切……

  澎湖的海底,埋葬着的,是他的儿子,还有他对人世——残存的希冀。

  他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儿子,混黄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像傍晚的天空上,燎原的红光,那要烧毁一切的欲望。

  以前大院里的人都说‘老徐,你家出了个状元啊,以后,可是要上北京哩!’这时他总会毫不吝啬地大笑,一脸的满足。后来,儿子争气,真的去了北京,24岁的大好年纪。他一直相信儿子会一帆风顺,找个好姑娘,结婚,再添一两个孩子。可是,呵,他低低地笑了,嘶哑得像失修的口风琴。他没有等到儿子的未来,2002年华航空难,从几万里高空坠入海底的,不只是儿子,更是他的心。

  如今,他老了,儿子却还在他的记忆里从未长大。

  现在,马航M370出事了,154个中国人,85个外国人下落不明。他浅浅地酌了一口混沌的酒,嘴角咧开了一个若有似无的笑。也好,并非只有他那么痛苦。吹进门缝的风呜呜地唱着葬歌,柔和的光线中,他的周身泛着阴冷的寒光。他一直以为没有人能理解他的痛苦,他憎恶,他痛恨,湛蓝的天空中嗡嗡作响的飞机,多少无辜的灵魂葬送在那个看似铜墙铁壁的巨大坟墓里!如今,239个人下落不明,不止我一人受这锥心之痛。再拿起那报纸,没有温度的纸张,官方的语言,不痛不痒。他突然看得有些凝滞,当年报道里死亡的字眼仍刺得眼睛火辣辣的疼,捏着那报纸死死坐了一天。他冷冷地看着那一个个小小的方块字,他明白,马航失事,家属撕心裂肺的痛。他有些动容,是啊,200多条生命啊,说没就没了,听说里面还有刚出生的婴儿,还有一家三口……他望了望儿子,缓缓地端起碗,醇香的酒沿着碗延,流落在坑洼的地上。他的动作很慢,滴答的秒针,滴答答的水声,混乱中迷茫的交织。这一碗,不是给儿子的,是给他们的。他突然有些痛恨自己的心软,不能同情,怎么可以同情!他咻的收回了手中的碗。这样冰冷的世界,你以温柔待它,可谁又温柔待你了!他的心中一阵惊醒,是,他自私,是,他不是人,但没有儿子,他又以什么态度苟活?但,二百多人下落不明的字眼一直在他的眼前挥之不去,他有冲动去安慰在机场哭嚎的人们,那些像十二年前自己的人。

  幽暗的灯光下,他僵硬地坐着,冷毅的脸庞上清晰的泪痕。呼吸中,弥漫的苦难和怜悯的错杂交织。灯光下,他落寞的背影,苍白易碎。

  后来,铿铿的挖土机,碾过嶙峋的砖瓦,轰一声,颤抖在风中的他死守的希望,应声而倒。

  后来,铺天盖地的新闻,X省部署集资项目,有望建成该省第一个飞机场。路边一个呆滞的老人,一个冷馒头从他的手中,咕噜噜地滚落,一辆车开过,他看着地上碎成末的白色,扎眼的尸体,讪讪地对着他笑……

  后来,他终于落荒而逃了,带着他最爱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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