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酒头

时间:2024-06-06 15:09:45 传奇故事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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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酒头

  1

  老酒头不是个勤快人,人们去打酒的时候,常常要啥啥没有。铺子之所以还能开下去,是因为铺子里还卖几种新鲜花样,整个镇上只有他一个人会。

  比如说,他会做一种叫“红梅落雪”的炮仗,放完之后地上一片落红,还吐着蓝莹莹的火星。如果正巧碰上过年下了雪,就像是早开的桃花落在雪地上,红是红白是白,煞是好看。

  卖炮仗的店有过想要模仿的,老是做不出来最后那点蓝星子,放出来的效果就好像做菜少放了一味香料,不像盐那么打紧,但是差了点味道。

  我偷偷问过他做法,他笑了笑,把烟烬敲落在桌子上,说其实也不难,就是用玫红色的纸浸酒卷了做成鞭炮,少了的蓝星子是因为没有酒精。

  过了两年,蛋糕店的蜡烛都变了样子了,原本光秃秃的一枝变成了烧着烧着会开花的花烛。

  老酒头也发明了一种新的蜡烛,叫“疏枝横斜”。掰一棵弯曲的枯枝,要姿态好看些的,埋在一个小瓷盆里,上面串结各色的棉花团,包裹着蜡烛油熔制的小花烛,点着之后哔剥哔剥满树喷花,外层的棉花烧尽了,枝头就绽开一朵朵梅花,花心的蜡烛露出来开始安静地发光燃烧,经久不灭。

  那段时间谁家办寿宴都爱买老酒头的新蜡烛,切蛋糕之前把屋里的灯都熄了,点这个,才是真的火树银花。

  别人总做不出来蓝烟花的效果,我盯着看了半晌,想到老酒头告诉我的窍门,笑了——这一定是用棉花蘸了高粱酒做的。

  还有别的小玩意儿,比如他会用酒缸子敲小曲儿,叮咚叮咚地,听多了也就腻了;

  他还会拿铁丝儿掰弯了盘起来,中间串上捻子,拿酒精点上,再罩个好看的灯罩,做成花灯,外面买不到那么好看的灯;有一次上元节,他用铜丝儿给我做了个小莲花灯,酒精就放在莲蓬里,烧着烧着,灯火就变得绿莹莹的,好看极了。

  2

  老酒头当然是会酿酒的,除了一般的米酒高粱酒,还有玉米酒糯米甜酒好多酒,都用青花缸装好了放在柜台里。

  他酿酒手艺好,不知道有什么诀窍,只知道特别好喝,回味甘长,也不烧人,谁家办宴席都要来打上几斤。

  我们几个孩子曾约了一起去偷他酒喝,他发现了也不骂,笑盈盈地说小孩子不能喝那些烈酒,转身拿了好多桑葚饮和桃花酿。

  桑葚饮紫红紫红的很好看,喜欢喝的孩子很多。我比较喜欢淡粉色的桃花酿,发酵的时间短些,酒味就淡了很多,甘甜得很。

  但是桃花酿他不卖。我问他为什么,他总说味道不够。

  “哪里不够?”

  他笑了,原本就不大的眼睛眯成细细的一条,眼角微微上扬,“不够厚,不够长。”

  我又咂了一口桃花酒,甜甜的像是泉水一样,“喝不出来!”

  “唉,你这个青瓜蛋子当然喝不出来。”

  老酒头待我很好,说是不肯卖,但是他知道我爱喝,前前后后送了我不少桃花酿。我也不客气地都拿着,玩出汗了喝一口,通体爽快。

  因为这些原因,我小时候特别爱去他家。

  他的铺子当街的一面是柜台和酒垆,店面后边就是三间屋子,朝南的宽敞些,放了两个巨大的书架,上面乱七八糟的好些旧书;北面两间屋子,一间用来放酒,剩下来那间就是卧室。地方不大,中间是天井,一个人住倒也不算仄逼。

  他有的时候教我穿炮仗捻子,捻子有两种长度,长的是给孩子的,防止小孩子跑得慢被烟火星崩到了;有的时候教我画灯罩,画完还会盖一个他自己刻的章子,上面刻着阴文的“戎马书生”;有时候让我看着他做花烛,有时候随手拿一本灰尘满满的书递给我:“呐,给你看。”

  他做这些小玩意儿的时候嘴里爱哼上几句,我记得他总爱哼的几句是“我好比笼中鸟有翅儿难展”,“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我没怎么听他唱过整段的,但他好像什么都会唱点儿。

  他嗓子清,不亮,唱出来有一番特别的风味。

  老酒头其实也不算太老,三十出头的样子,但是我总觉得他是从很古旧的时候穿越过来的人。

  他看的书也和他的人一样,散发着泛黄纸张的味道。

  3

  大些了之后我去上了书塾,就没时间总去老酒头家。

  再去找他的时候老酒头蹲坐在廊檐下,身边放小半坛酒,手里剪着红红紫紫的窗纸,剪的图案都是什么喜鹊枝头、双喜临门,都是些祥瑞喜庆的窗纸。

  我问他是不是谁家要办喜事,他嘿嘿一笑,“我跟你说,我要娶桃花了。”

  “桃花?哪个桃花?我们镇有这个人?”

  “就镇头那个,那个保安堂丁郎中家的闺女。”

  “人家叫丁玉兰!怎么就桃花了。”

  “你不懂。”他好像今天兴致特别高,把我拉到身边坐下,“你在书塾里,有没有学过天人合一?”

  我点点头,“先生讲庄子的时候讲过,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

  “这话不赖,就是说的太文了所以没人懂。其实人呐,都是庄稼草木。丁玉兰呢,是桃花,我呢,是糯米,我祖上都是高粱啊玉米啊大米啊,所以我家的米酒最好。”

  “你祖上是庄稼,跟你酿酒好有什么关系。”

  他嘿嘿一笑,没再搭理我。

  后来老酒头结婚了。大家发现他拾掇拾掇还算是齐整,平常乱糟糟的头发洗干净梳好,加上新衣新裤,显得精神好多,眉眼间还有些清秀。

  他娶的是镇上丁郎中的闺女,叫玉兰,名字好听,人也端正,浓眉大眼肤白长腿,看上去比老酒头健康多了。

  我一直奇怪丁玉兰怎么肯嫁的,虽说没到“一家有女百家求”的程度,但也有不少人想娶。比如她家隔壁开布店的王家老二,人长得干练精神,自家的店铺也打理的不错,就差个媳妇管账看家。

  听说他一直挺喜欢玉兰,这两家住得又近,不少人以为丁郎中已经把女儿许给王家了,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嫁给了老酒头。

  酒席上好多人给他敬酒,这是我第一次看他喝那么多酒,脸涨得通红,倒也没怎么醉的样子,只是一开始还推脱下,后来谁敬他酒都哈哈一笑,接过酒杯,爽利地干掉,满面红光。

  他远远地看到我,冲我挥挥手:“嘿,小子,今天准你喝一口米酒,以后还是不准喝哈!”

  我看了看他,咧嘴一笑,“我爹不让我喝酒,我今天还是喝桃花酿吧。”

  “嘿嘿,跟你说,我老酒头以后能酿出好的桃花酒了。真的是酒。你小子就等着吧。”

  我眨了眨眼睛,问他为什么。他凑过来,一张嘴满是酒气,“因为我娶到了桃花啊。”

  “你娶的是玉兰。”我说。

  他没管我,接下去讲:“你有没有听说过,人的影子剪下来风干,可以下酒啊。”

  他满脸通红,说话有些结巴:“其实这话不大对,人要是可以酿酒的原料,影子才能下酒。”

  “怎么说?”他难得主动讲些话,我见他兴致高,便也顺着问道。

  “比如我家的米酒好,是我祖爷爷那辈开始的,因为我祖爷爷的爸爸是大米,他老掉之后祖爷爷就拿他的影子下酒了,我新酿的高粱酒,就是用的我家老头子的影子。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我觉得他说的荒唐得没边:“那丁玉兰一个桃花,怎么就嫁了糯米呢?”

  “你看啊,桃花可以酿酒,还可以做水彩胭脂,还能入药,所以她是郎中家的闺女,本来也有可能嫁给卖布的那个。这就是为什么有人身边就没缺过伴儿人,却有人打了一辈子光棍。”

  我觉得这虽然是醉话,但是有趣的紧,便逗他,“老酒头,你说说我是什么?”

  他身子往后撤了撤,眯着眼睛想了半天,“你呀,你不大一样,你是芝麻。”

  “你喝多了。”

  “你才喝多了,知道我家为什么酿酒好吗?我家传的有本酿酒的古籍,里面记载了用人影子酿酒的方法。”

  “以前的书里还有用人心入药的方法呢,怎么能都信,你这是迂腐!”

  “你不懂……”他有些不耐烦地抗议着,“人影接地,如同庄稼草木。人生出来,就是要有用的。我娘是梅子,本来可以给我家酒谱增一个梅子酒的,结果我爹没舍得,这就是没能物尽其用。”

  我莫名有些反感,便呛他:“可惜了,我没用,不能下酒。”

  “嗬这话说的,你能下酒也轮不到我了啊,我肯定走在你前头嘛。”

  “这跟走不走的有啥关系。”

  “这道理也简单,你想嘛,这世上的东西都有阴阳,人是阳,影子就是阴。你要影子下酒的味道好,就得趁阳弱阴强的时候。阳什么时候最弱?不就是要走的时候嘛。”

  旁边凑过来一个中年妇女,好像只听到了最后小半句,啐了一口:“呸!老酒头你结婚还不忌讳着点!人家娘家人等你敬酒呢!”

  老酒头哈哈一笑,端着酒杯就跟那个妇女走了。

  我突然觉得老酒头有点陌生,又有点让我害怕。

  4

  再后来,伙伴们再叫我去老酒头家,我就借口书塾里功课多,推脱了好几次。

  不过还是能常常见到他们俩。他结婚之后,时常能看到他和他老婆当垆卖酒。

  她穿一身棉衫,盘花纽扣,沿纽襻上去能看到白皙修长的脖子,大摆布裙,浅口布鞋,软软的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乱,盘成一个精致的发髻。有人来打酒了,就稍微挽挽袖口,露出一节脂白玉润的胳膊,翘起兰花指给他们舀酒。

  酒铺子应该是被精细地收拾过了,望过去一排青花的酒缸码的齐齐整整,每个缸子前面贴一块红布,上面写着酒的名字。

  令我吃惊的是老酒头,总是坐在一边看着她。他把之前皱巴巴的褪色长衫换掉了,换上了纺绸褂裤,袖口拖出一节银表链,周身上下斯斯文文,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

  他看丁玉兰的眼眸里,满满是十几岁少年那样的青涩,一点都不像我印象里从前老酒头的样子。

  要说唯一还有点像以前的老酒头的,是他高兴起来还爱哼那么几句。

  “当年苎萝村春风吹遍,每日里浣纱去何等清闲……”他老婆隔着柜台白他一眼,他连忙清了清嗓子,“上到吴宫承欢侍宴,都为的图宠爱列屋争妍……”他老婆“噗嗤”一声笑了,伸出一根水葱般的手指点了点他的脑壳,又羞红着脸低下头。手腕上叮铃脆响,是他们结婚那天老酒头送给她的银铃铛镯子。

  我看着这样的场景,总觉得婚宴上的那个老酒头,像是我做的噩梦。

  镇上不少单身汉十分眼红老酒头,问他怎么娶到的美娇妻,他就傻笑看着他老婆,他老婆抬头莞尔一笑,说是那天她去买花,他没长眼地走过去,撞到了她右肩,右手的花也残了几枝。

  她一伸手把他拽回来,指着零零落落的花正要理论,他挠了挠脑袋,把残了的几枝花枝拿了过来,倒了点酒,点上火。她当时觉得这人一定脑子有病吧,就准备转身走,结果“噗”一声火里蹦出来一朵好大的玫瑰花。

  “后来呀,我才知道那是他准备好了的,在手心里攥了半天,花瓣都蔫儿吧唧的。”她说这话的时候笑眯眯的。

  老酒头挺不好意思地低着头,“我……我算过时间的,我是走到你家门口才把花藏进手心的,谁知道刚好那时候你不在家。”

  单身汉看着这场景才知道为什么人家有老婆自己只有手,叹了一口气打壶酒回家消愁。

  老酒头酿的酒本来就好喝,丁玉兰给人舀酒的时候姿势又实在是醉人,所以镇上不论谁家办点小筵席,都爱去老酒头的铺子打上几两酒,遇上什么大事了更是另说,没几年老酒头就盘下了旁边的店铺,住的地方也扩开了好多。

  5

  我大了,考到了外面的公学,每年也就回来两三次。

  不知道哪次回来的时候,老酒头的铺子就已经占去了两三个门面,柜台也不再是他和他老婆,而是雇了专门的账房和酒娘。店铺后面的蓝布帘换成了厚重的木门。问账房,账房说掌柜的不住在后面了,住到旁边的小院里了。

  我走到旁边的宅子门口,一间不大不小的院子,高墙黛瓦,里面传出来小孩子的哭闹声。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低下头准备走,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短衬衫的中年男子拎着一包东西走出来,抬头看到我突然乐了:“嘿小子放假啦,回来过年啊?大中午的吃了没?来来来进来吃饭,今个儿家里烧河鲜。”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微微有点发福面色红润的中年男子,是以前的那个总让人觉得有些皱巴巴的老酒头。

  桌子上摆了几道油光光的菜,色泽鲜亮,很是赏心悦目。

  丁玉兰比以前好像丰满了些,棉布衫的袖子高高卷起,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叮铃桄榔地收拾着些账本算盘。老酒头把我摁到桌边说,“还有最后一道炒河蛤,几分钟就好。”

  老酒头背对着我熟练地挥动着炒勺,时而将锅微微抬起震动两下,让锅里的河蛤发出有规律的好听的哗哗声,他随手拿起一小瓶酒,咕咚咕咚往里面倒了将近一半,锅里面蹿起一点蓝色的火苗,像是之前他做的“疏枝横斜”。那样的熟练程度让我怀疑他以前就一直都会做饭,只是懒得弄而已。

  不夸张地说,那是我吃过的最鲜美的一顿河蛤,老酒头用的自家的黄酒去腥,酒的度数低又没有酒味儿,实在是很讲究的一道菜。

  几杯酒下肚,我拉着嗓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现在还做灯么,我还记得我小时候,上元节,你给我做了一个绿色的灯,灯罩还是你自己画的,那时候你手可巧……”

  他温和地笑了一下,从屋里拿出来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一个刻章,我拿起来看了看,章上刻着阴文的“戎马书生”,是当年他自己刻的。

  “咋,送我?”

  “那啥,反正我留着也没啥用了,兴许你能用上。”

  我手指搓着那个章面,不知道说些什么。

  6

  再后来我在外面,很久很久都没有回去。

  再次回去是我爹的七十岁寿宴。

  我们老家那边,老人家别的生日可以不做,七十是喜寿,又是关门口的一劫,所以必须要大摆筵席。

  我爹人老了,精神倒还好得很,听说前两年家里盖楼房,我爹还亲自上墙头下楼梯的,一点不知保重。

  他看我进门批头就是一顿吼:“臭小子,这么多年不着家心里一点爹娘都没有!”

  边上的姑姑婶婶就劝着:“他在外面打拼也是为了你们二老啊,你看逢年过节,哪次少了礼数。”

  老爹鼻子“哼”了一声,我站在他面前诶诶应声,心里有点想笑,又有点泛酸。

  “你去老酒头铺子里打点酒回来,这么多年,还是他家的酒最好喝,咱爷俩也好多年没见了,这次好好喝一杯你再走。”

  “诶。”

  我往老酒头的酒铺方向走过去。

  这么多年了,周围的街景好像从来都没有变过,比起周遭的天翻地覆,这里老旧而平静得有些不合常理。

  远远地看到那个熟悉的店面,老酒头的铺子感觉没有以往热闹了,少了点活泼的生气。

  我走到跟前,发现柜台里又变成了他一个人。

  乱糟糟的头发,一袭皱巴巴的长衫上沾着点点酒渍,腰间挂一个酒壶,靠近他的时候能闻到他周身散发出浓烈的酒气,就好像是他娶丁玉兰之前的样子。

  这些年,他好像越变越回去了,甚至比那时还要不修边幅一点——至少那时候的他眼光炯炯,配着郎当的装束显出一丝年轻的流气;而现在黢黑的脸庞和空洞的眼神,显得老酒头整个人都颓丧邋遢了起来。

  颓丧邋遢的老酒头手里摩挲着一个早就生锈发黑的银铃手镯,没注意到我已经走到跟前。

  “老酒头。”

  他抬头打量我一眼,好像对我的回来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

  “嘿,你小子回来啦。”他说话好像也没什么力气,让我瞬间意识到当真有十多年过去了。

  “我玉兰嫂子呢?还有我上次回来看到一个孩子的啊。”我把酒瓶子递过去,“来半斤。”

  他熟练地舀起酒来,我这才注意到店面好像小了很多,酒罐子也少了一些。

  “咳,没了呗。”

  “没了?”

  “嗯,没了。”

  我接过他打好的酒,不知道怎么接这话。

  “那什么……啊对了,你还住那个院子里么?”我咳了两声,有些尴尬地问。

  “啊,不了,我又搬回来了。”他指了指店铺后面老旧的木门,“一推就是。”

  “哦。”

  老酒头抬头盯着我,直到我有些不自在,才开口:“你今天还有事吗?”

  “今天没了,明天我老爹七十,我来给他打点寿酒。”

  “哦哦……”他有些心不在焉。

  一种异样的沉默,我不禁有些想回去了。他又问我:“你还喝的惯桃花酒吗?”

  “大概,还习惯的吧。”

  他从柜台后面走出来,翻箱倒柜找出来几瓶开过的浅粉色的酒瓶递给我。“玉兰没了。”

  “我知道……”

  “小豆子也没了,六年前。”

  我估摸着小豆子应该是他孩子的名字,不由得叹了口气。

  “你喝喝看,这桃花酒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样?”

  我干脆就着门沿儿坐了下来,喝了一口桃花酒,他也顺势坐在了我边上。

  我舔了舔嘴唇,还是以前那样熟悉的甘甜味,不由得又咂了两口,慢慢地从咽喉深处泛上来一丝悠长的辛辣味,呛得我猛咳两声,咳完之后,嘴里只剩下清苦。

  “这桃花酒放多久了?”

  “六年。小豆子偷偷开下来喝的,他走了之后就没人再碰过了。”

  我心下有些发慌,想把那口酒吐出来,又觉得有些无礼。

  “是不是多了点味道。”他的眼睛里难得的有了点光彩。

  我犹豫了一下,有些伤心。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是多了点味道。”

  “是玉兰的影子的味道。”

  我不禁感到有些害怕,扭动着身子想要站起来,他突然按住我说“你等一下你等一下”,冲进了里屋,再出来的时候手里都是些灯罩、枯枝、瓷盆,七零八落边走边掉。

  “小豆子小豆子,我准备你长大些做好看的灯带你去上元节玩,你过十岁生日的时候做一个最大的疏枝横斜,你娶媳妇的时候做一个最好看的红梅落雪,但是来不及了,我要来不及了,你把这些都拿走吧……”

  他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儿地往我手里塞。我使劲地拨开他强塞来的东西,他突然抱住了我的双腿跪在了地上,手上的东西“哗”的一声都掉在地上。

  “小豆子你回来啦——”他拖长的尾音里带着奇怪的哭腔,像是一把锈钝的刀戳在心口。

  不疼,痒。

  “我当时娶你娘是动过坏心思,但是有了你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啊!为什么你也不管我了,跟你娘走了啊——”

  我惊恐地把他从我身上拉开:“你说什么?什么意思?难道你当时娶玉兰嫂是为了……”

  他抬起皱巴巴的手抹了把眼泪:“我一直想研究看看书上说的影子花酒,但是咱镇上人不多,就玉兰这么一个能下酒,我就想……”

  我听着他边哭边讲,秋天的晚风穿过巷子吹过来,灌满了我的袍子,灌得我通体凉透。

  “但是娶过来之后,我过了几天有家的日子,玉兰那么能干,你说我以前什么时候活得那么讲究过,就一直没忍心下手,再后来有了小豆子……”

  他抬起脸看着我,突然膝盖向前挪动了两下,又张开双臂向我扑过来。我大叫一声推开他,转身跑远了,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7

  我拐过一个弯,停下了脚步。我背靠着墙壁,因为惊惧和跑动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里却慢慢平静了下来。

  我突然开始觉得有些难过,一种说不上的感觉堵在胸口,堵得人闷闷地发慌。

  很远很远的地方,隐约传来老酒头带着哭腔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奇怪声音:

  “这一锭银子三两三,拿与为娘我安家园……请能工上面把字錾,字字行行写得全,上写你父老酒头,下写你母丁玉兰……”

  我莫名想起来,当初我走到他和玉兰嫂子住的院子前,门口贴了一副不应景的对联——

  灯下静好 几杯星轺露冕

  酒里疯魔 一曲铁板铜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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